第四十一卷 平固原盜
憲宗成化四年(戊子,一四六八)夏四月,固原土達滿四叛,據石城。初,洪武中,平陝西,故元平涼萬戶把丹率眾歸附,高帝授平涼衛千戶。其部落散處開城等縣,號土達。以畜牧、射獵為生,家多殷富。把丹孫滿四,以貲力雄諸族。成化初,孛來毛里孩內侵,土達李俊者,獨以羊酒奉孛來。孛來喜,賜以馬,俊遂有北徙意。致仕都督張泰牧鳴沙州,與土達鄰,張把腰等時時假寇盜劫掠之,泰以狀聞於巡撫陳介。會有通渭縣民避傜役,匿滿四所,陳介下吏捕治之。滿四素縱佚不知法,頗危懼。參將劉清初至,指揮馮傑斂諸土達賄利為饋。李俊素狡黠,遂以言激滿四等為亂。滿四姪滿璹為平涼指揮,有司移檄平涼衛,捕滿四、張把腰甚急。璹素戇,不知滿四等異謀,率眾往捕。滿四知之,俟璹至,佯許歸罪有司,紿遣其眾散,遂劫璹,號集諸土達,以四月叛,入石城。
石城在眾山中,去平涼千里。四面峭壁數十仞,無徑,非引繩不可登。西山頂平,可容數千人。山罅皆牆,高二三丈。城中有數石池可汲,池外設棧道,而棧道下則築小城護之。前有小山高數仞,如拱壁狀。山後悉築牆,高二丈五六尺。各留小門,僅容單騎。城外皆亂山,蓋昔人造之避亂者,不知所始。滿四等往獵射,故熟知其險可據。而先掘地,得前代行帥府印,心動,遂叛,入居之。其徒相率偽尊四為招賢王、李俊順理王,散劫甘州。旋攻固原千戶所,李俊戰死。劉清自靖鹵率眾馳戰,不利。都指揮邢瑞、申澄率各衛軍往捕,戰於城下。兵敗,申澄死之。賊勢大振,民失職者多從之,遠近震駭。
五月,敕陝西巡撫都御史陳介,總兵寧遠伯任壽、廣義伯吳琮,巡撫綏延都御史王銳,參將胡愷各率所部兵討之。秋七月,寧夏兵先至,介等不候綏延兵,自固原急趨蔡祥堡。夜二鼓,營壘始定,軍士勞疲。比曉,即出架梁順嶺而行。去石城十里許,賊數千出迎,請降。有卒馮信頗知兵,言於介等曰:「賊雖降,誠偽叵測。然我軍夜至,未休暇即行,且乏水飲,力疲矣,不可戰。姑聽彼請緩師,徐議攻討。」吳琮叱之曰:「賊計款我兵至此,豈可退乎!」遂麾兵進。賊遁去,至城,遂驅牛羊數千在前,而精兵後繼。時賊尚無兵械,執木挺而鬥,官兵大敗。任壽、吳琮俱退保東山。陳介欲自殺,左右救免。遺失軍資甲械千數,兵有被圍在山者皆,盡殲焉。賊乃益猖獗,凡係土達,盡逼入城。時截靜寧州道,掠奪甘肅糧運無算。且聲言欲窺陝西。事聞,逮陳介、任壽、吳琮、劉清、馮傑等下錦衣獄。命都御史項忠總督軍務,總兵劉玉、參將夏正率京營兵,並發陝西三邊兵五萬人往討之。起大理寺少卿馬文升為都御史,巡撫陝西協剿。
冬十月朔,項忠、馬文升先後至固原。明旦,於營外得賊所遺書,求宥罪,容居石城,免其傜役。眾知為緩兵計,置之。忠等議進兵方略,令善畫者圖其山谷形。分六路進兵:忠與文升等屯中路,山莽金佛溝進;延綏巡撫王銳、參將胡愷由李俊溝進;伏羌伯毛忠由木頭溝進;右參將夏正由亂麻川進;都指揮姜盛由墨城子進;副總兵林盛由好水川進;都指揮張英由驢母川進。期三日諸路少出兵嘗賊,且探地勢,後乃大舉。比至城外,賊來迎敵,延綏兵恃勇輕進失利。明日,復會戰。賊佯敗,斂眾入城。伏羌伯毛忠麾其兵,進據木溝。翼日,忠督精銳四千先登,奪山北三峰,又奪山西四峰,與各路官軍會,進攻石城,擒斬甚眾。忠為流矢所中,還至半山而卒,諸軍皆卻。劉玉被圍城下,眾潰,玉中流矢。項忠斬退縮千戶一人以徇,眾懼,不敢退,玉得免。項忠以兵敗憂失色,文升曰:「勝負常事耳。況賊死亦多,勢已不振。此時黃河未凍,賊不能北徙,無深憂,可徐圖之。」
朝廷聞毛忠敗死,兵部尚書程信、撫寧侯朱永、定襄伯郭登等議,恐賊連北寇,奏遣朱永率京兵四萬往益師。朱永欲張大其事,請定賞格乃行。事下閣議,大學士彭時知賊可平,嫌其張皇。會項忠報軍中事至,時曰:「賊四出掠,信可慮。今入保山,我師圍之甚固。賊已困,行當就擒矣。京兵何庸再出?」大學士商輅亦曰:「觀項忠佈置,賊不足慮也。」程信忿其言不行,出危言曰:「項忠軍若敗,必斬一二人,然後發兵去耳!」時廷臣群然附和,謂:「不出師,必遂失關中。」多尤時輕敵。時曰:「觀項忠疏曲折,保無虞也。」詔問忠:「須益兵否?」忠上疏言:「京軍怯,不諳戰,益之無補。請命永率精兵五千沿邊西。得賊平報,止不來;未平,則西,戮力攻之。」信等以忠異已,各煽浮言。會有星孛於臺斗,中外洶洶。占者以為木在秦州不利西師。忠聞之,曰:「賊虐害生靈,惡貫滔天。今仗皇威問罪,師直而壯。兵法曰:『禁祥去疑。』昔李晟討朱泚,熒惑守歲,卒以成功。今類此。」乃不待援師至,即督兵攻圍。賊堅壁不出戰,文升與忠謀曰:「賊城中無水,芻粟亦漸乏。若絕其芻汲,則釜魚當自斃矣!」忠然之。令官軍掩捕。芻汲者多被擒,乃知城中無水。忠等日引兵至城下挑戰,至暮引還,以疲之。賊信胡神,神降曰:「若今日出戰,勝則利;不勝已矣。」是日,賊一出,敗歸,始大懼。會調甘州兵三千至,乃益兵攻城。兵已登山,山高險,卒不能克。會日暮,兵在山上者數千人,未能退,方懼。賊亦自危,詐請降。忠等遂許之,以退山上兵。賊邀忠、文升等詣城下與語,忠與劉玉皆單騎往。賊數百人擐甲馳繞門外以示武。文升在溝外,賊來邀,亦赴之。帥數十騎往叱賊,使斂兵。滿四等訴被劉參將、馮指揮激變故,乞宥死,請降。忠等言:「劉、馮二人,朝廷已械赴京,下獄矣。爾速降,朝廷必宥爾死。」又問滿璹曰:「爾被劫入城,非反者。」璹乞命,忠等遂納其降,撫璹歸營。而滿四狐疑,復走上山。明日,復設木柵請戰,不降。
十一月,諸將相持久。時天寒甚,士卒墮指。忠等言曰:「師老矣,恐生他變。即黃河凍,倘有外警,我師豈能久駐?倘賊乘問突出,與西戎合,患有不可言者,須急攻城破之。」眾不能決。文升議欲縛木為廂車,渡濠攻城。眾恐多傷人,不果。然賊見攻具甚懼,漸有出降者,忠等皆給票縱之歸。賊聞,出降者益眾。
有楊虎狸者,最驍悍,滿四所任倚。夜使虎狸出營遠汲,被擒。忠先揚言斬之,虎狸乞命。仍諭之順逆,許以不死,解所束金鉤賜遣之,令為內應。劉玉刮刀與誓,曰:「爾能生擒滿四,或殺之來,朝廷有賞格,必不爾負。」虎狸請自效,且曰:「賊兵精,當以計移其精騎於山上。誘四出東山口出戰,可擒也。」忠等厚撫慰遣之。明日,整兵至山下。東山口係延綏兵所守,忠等不欲泄,謂其將曰:「爾暫休,今日餘代爾守。」乃令人登高覘之,見一人乘白馬出城,即滿四也。既而果有精兵駐山上,忠等始信虎狸約,乃伏兵東山口。滿四出,諸軍競前撲之,伏兵四起,滿四倉皇突陣墜馬,遂就擒。斬首七千餘級,俘獲二千餘。文升欲乘勝搗城,忠恐倉猝難拔,遂以滿四歸營。乃奏捷,止援兵。
明日,城中復立舊達官火敬為主。忠等乃遣偵夜探城下,賊北行即捕,南行勿追。蓋欲散其黨,使易成擒。劉玉欲撤兵退,令賊自解散。忠曰:「賊自叛逆以來,前後大小三百餘戰,殺我一伯、三指揮,官軍死者數千人。今若縱之逸去,他日必為陝患。」乃屯兵日覘之。賊度不能支,一夜潰走散去。因發兵分捕,復斬首數千級。滿四從子滿能者,最驍捷,逸去。詢其黨,知入青山洞。乃用火薰之出,亦就擒。並獲家屬百餘口。諸營搜山,又獲賊五百餘人,幼男婦女不下數千人,盡分給諸軍。惟宥楊虎狸家。文升謂忠曰:「石城之險,非盡毀前後所築牆垣,恐後有叛者,必據此為巢窟。」遂令萬人悉平之,立石紀平賊歲月於山。餘賊百餘人,走據彗帚山。會有報西戎入套,乃留精兵三千人伺剿餘賊,忠等還固原。時生擒千人,惟滿四、火敬等並各罪大者械送京師,餘八百人就軍中斬之。捷奏至,人始服彭時料敵明審,鎮靜得體云。初,忠日披堅於石城下,矢石如雨,略不退怯。文升勸其持重,忠曰:「奉命討賊,久無成功,死所甘心。」時論偉之。
五年(己丑,一四六九)正月,彗帚山賊首毛哈喇被獲,誅之。餘賊解散,忠等下令各歸農業不問。奏於石城北古西安州增設一千戶所,設兵防守之。忠等遂班師,論功升賞有差。
谷應泰曰:
太祖之平陝也,元部落把丹率眾歸附,授平涼衛千戶。以畜牧射獵為生,頗饒樂足用。而成化初年,把丹孫滿四,又以貲雄諸族。然招納亡命,抵觸文網。石勒倚嘯東門,劉淵請歸會葬,蓋未嘗一日忘北徙也。乃以撫臣陳介捕治逋逃,參將劉清斂錢饋贈,而遂聽李俊之狡黠,劫滿璹以鼓亂。然不西通甘肅,東屯河套,而但入據石城,憑險負固者,此直緩死之圖,非有啟疆之志也。
夫石城去平涼千里而遙,緣峭壁十仞而上。繩行懸度,四面陡絕,昔人經營以避禍亂者。萬年奄有氐服,豈居郿塢之中;劉曜入據長安,匪保桃源之境。吾知滿四者,特僨轅之小犢,非飛食之攫獸矣。比至陳介出討,賊眾偽降。斥馮信緩師之謀,用吳琮進兵之策。薄城一戰,軍盡殲焉。假令禁馬謖之輕出,則街亭無敗;用許歷之據險,則閼與可勝。介實輕敵,罪則奚辭。
若夫項忠身冒矢石,馬文升躬擐甲冑,圖山谷則聚米成形,斷樵牧則困獸自斃。而且金鉤陽虎狸,刮刀誓賞格。數月之內,俘獻京師,功垂竹帛。乃知岳節使之神算,竟定湖、湘;祭征鹵之奉公,終摧隴、蜀者也。然其始王師屢挫,兵力單微,中外洶洶,頗言星孛不利西方,書生豈能料敵。而忠以晟討朱泚,熒惑守歲;安拒苻堅,郢部遣罷。豈非意思安閒,知彼知此者耶!
總之,辦賊之方,由於將帥;命將之略,本於政府。所喜者,彭時斷其就擒,商輅欽其佈置。夫論思密勿之地,決勝千里之外,比於真長料桓溫之必克,郄超識謝玄之有成,猶為過之。而彼張解設難,發言盈廷,豈非肉食者鄙哉。若夫丹穴之逃,熏以蕭艾,東門之役,撤其關梁,則尤長駕遠馭之規,毋俾易種於茲邑也。
第四十二卷 弘治君臣
憲宗成化二十三年(丁未,一四八七)九月壬寅,皇太子即位,詔赦天下,以明年為弘治元年。妖人李孜省伏誅,妖僧繼曉發原籍為民,太常卿道士趙玉芝、鄧常恩謫戍邊,番僧國師領占竹等悉革職。斥佞豎梁芳、陳喜等往孝陵司香。先朝妖佞之臣,放斥殆盡。繼曉尋伏誅。
冬十月,召致仕南京兵部尚書王恕為吏部尚書。初,太監懷恩以直道屏居鳳陽,上素知之,至是召還。恩言大學士萬安諛佞,王恕剛方,請上去安而召恕,遂有是命。恕至京,庶吉士鄒智往語之曰:「三代而下,人臣不得見君,所以事事苟且。公宜先請見君,實時政不善者,歷陳上前,庶其有濟。一受官職,更無可見時矣。」恕善其言。時恕負重望,其居塚宰,銓政多釐正焉。
十一月,大學士萬安罷。先是,安結萬貴妃兄弟,進奸僧繼曉以固其寵。與李孜省結納,表裡奸弊。上在東宮,稔聞其惡。至是,於內中得一篋,皆密術也。悉署曰「臣安進」。上遣懷恩持至閣下,曰:「是大臣所為乎?」安慚汗,不能出一語。已而科道交章論之,遂命罷去。安在道猶夜望三臺星,冀復進用。尋卒。
禮部右侍郎丘濬進所著《大學衍義補》,擢禮部尚書。先是,濬以真西山《大學衍義》有資治道,而治國平天下之事缺焉。乃采經、傳、子、史有關治國平天下者,分類彙集,附以已意,名曰《大學衍義補》。至是書成,進之。上覽之,甚喜,批答曰:「卿所纂書,考據精詳,論述該博,有輔政治,朕甚嘉之。」賜金幣,遂進尚書。仍命禮部刊行。十二月,加祀先師孔子籩豆舞佾。
孝宗弘治元年(戊申,一四八八)春正月,召南京兵部尚書馬文升為左都御史,文升陛見,賜大紅織金衣一襲。蓋上在東宮時,素知其名故也。文升感殊遇,自奮勵,知無不言。
閏正月,詔天下舉異才。
二月,上耕籍田畢,宴群臣,教坊以雜伎承應,或出褻語。文升厲色曰:「新天子當知稼穡艱難,豈宜以此瀆亂宸聰!」即斥去。時山陵未畢,而中官郭鏞請選妃以廣儲。謝遷力言不可,文升主之。御史以糾儀下獄,文升謂「即位之初,不宜輒罪言官」。於是得釋,時論偉之。
三月,上視學,釋奠先師,吏部尚書王恕請加禮於孔子前,特用幣,改太牢。起用謫降主事張吉、王純,中書舍人丁璣,進士敖毓元、李文祥。先是,五人並以言事遠謫,南京吏部主事儲瓘上言:「五人者,既以直言徇國,必不變節辱身。今皆棄之嶺海之間,毒霧瘴氣,與死為伍,情實可憫。乞取而寘之風紀論思之地,則言論風采必有可觀。與其旋求敢諫之士,不若先用已試之人。」上命吏部皆起用之。
少詹事楊守陳上開講勤政疏,上嘉之。初開經筵。講畢,賜講官程敏政等茶及宴,上皆呼先生而不名。吏部尚書王恕上言:「正統以來,每日止一朝,臣下進見,不過片時。聖主雖聰明,豈能盡察,不過寄聰明於左右。左右之人,與大臣相見者不多,亦豈能盡識大臣賢否。或得之毀譽之言,或出於好惡之私。欲察識之真,必須陛下日御便殿,宣召諸大臣詳論治道,謀議政事,或令其專對,或閱其章奏。如此非惟可以識大臣,而隨材任使,亦可以啟沃聖心而進於高明矣。」
馬文升條時政十五事,曰:「選廉能以任風憲,禁摭拾以戒貪官,擇人才以典刑獄,申命令以修庶務,逐術士以防扇惑,責成效以革奸弊,擇守令以固邦本,嚴考課以示勸懲,禁公罰以勵士風,廣儲積以足國用,恤土人以防後患,清僧道以杜游食,敦懷柔以安四裔,節費用以蘇民困,足兵戎以禦外侮。」上嘉納之,悉施行。於內節用一條,云:「一應供應之物,陛下量減一分,則民受一分之賜。」言尤剴切。
夏四月,右庶子張升劾大學士劉吉,不報。先是,大學士萬安、尹直既劾罷,吉附阿科道,建言當超遷,待以不次之位。升遂上疏言:「應天之實,以人才為先,人才以輔臣為先。初科道以萬安、劉吉、尹直為言,安與直以次罷遣,惟吉獨存,遂建言超遷科道。自是無復肯言,而群臣靡然附之。李林甫之密口劍腹,賈似道之牢籠言路,吉實合而為一。請亟遣斥,以應災異,以回天心。」不報。御史魏璋附吉劾升,遷南京工部員外。
六月,王恕上言禁文職奪情起用。上從之。冬十二月,徽州教諭周成進《治安備覽》,謂商鞅有見於孔門立信之說,少詹事程敏政摘其狂妄。置不問。
二年(己酉,一四八九)春正月,左贊善張元禎上疏,言定聖志,一聖敬,廣聖知,勸行王道,反覆萬言。上嘉納之。
二月,御史湯鼐、壽州知州劉槩下獄。先是,萬安、劉吉、尹直在政府嘗語鼐:「朝廷不欲開言路。」鼐即以其言劾之。已而安、直皆免官,鼐與李文祥等以為小人退,則君子進,雖劉吉在,不足慮也。吉使客徐鵬啖御史魏璋以殊擢,使伺鼐。鼐家壽州,知州劉槩與書,言夢一人牽牛陷澤中,鼐手提牛角,引之而上。人牽牛,象國姓。此國勢瀕危,賴鼐復安之兆也。鼐大喜,出書示客。璋以劾之,謂其妖言誹謗。下錦衣獄。辭連庶吉士鄒智,智身親三木,僅餘殘喘,神色自若,無所曲撓。議者欲處以死。刑部侍郎彭韶辭疾,不為判案。獲免,左遷廣東石城吏目。大理寺評事夏鍭上言:「主事李文祥、庶吉士鄒智、御史湯鼐等皆以言獲罪,實大學士劉吉誤陛下。豈知劉吉之罪,不減萬安、尹直乎?」疏留中,鍭謝病歸。
五月,以刑部侍郎彭韶為吏部左侍郎。王恕為尚書,得韶為貳,皆不避權貴,請謁路絕。
六月,京城及通州大雨水,溢壞廬舍,人多溺死。詔求直言,兵部尚書馬文升上疏言:「正心謹始,以隆繼述。禁奇巧,卻珍貢,慎毀譽,重咨詢,抑外戚,開言路。」所司議行之。
三年(庚戌,一四九0)春三月,中言乞鷹坊、牧馬場千頃。戶部尚書李敏言:「場止二百餘頃,餘皆民業,安得奪耕種之地以為飛走之所!」上從之。
夏四月,定預備倉。
冬十一月,有星孛於天津,詔大臣直言時政得失。吏部侍郎彭韶言:「正近侍,慎官爵,厚根本,減役錢。」上嘉納之。禮部尚書耿裕率群臣條時政七事,上謂「有防微杜漸之意」。左侍郎倪岳上言:「當今民日貪,財日匱,宜節儉以為天下先。」又言:「減齋醮,罷供應,省營繕。」上俱採納焉。
四年(辛亥,一四九一)春正月,南京國子祭酒謝鐸上言修明教化六事:「擇師儒以重教化之職,慎科貢以清教化之原,正祀典以端教化之本,廣載籍以永教化之基,復會饌以嚴教化之地,均撥歷以拯教化之弊。」
三月,御史鄒魯誣奏刑部尚書何喬新受饋遺,下獄。先是,喬新每重王恕,不平劉吉,吉銜之。會鄒魯謀升大理寺丞,喬新薦魏紳補之,吉遂嗾魯有是奏。禮部尚書耿裕上疏禁自宮,從之。
秋八月,吏部尚書王恕懇疏求致仕,不許。恕時有建白,眾議謂業已行矣。恕言:「天下事苟未得其當,雖十易之不為害。若謂已行不及改,則古之納諫如流,豈皆未行乎?」恕遇事敢言,有不合,即引疾求退,上每溫詔留之。
九月,大學士劉吉罷。時上欲封張皇后弟伯爵,吉言必盡封周、王二太后家乃可。上惡之,使中官至其家,勒令致仕去。初,吉屢被彈章,仍進秩,人呼為「劉綿花」,謂其愈彈愈起也。或告吉監中老舉人為之,吉因奏舉人三次不中者,不許會試。至是禁除。
冬十月,命禮部尚書丘濬兼文淵閣大學士。
五年(壬子,一四九二)春二月,右諭德王華上疏,略曰:「每歲經筵,不過三四御,而日講或間旬月始一行,則緝熙之功,毋乃或間。雖聖德天健,自能乾乾不息,而宋儒程頤所謂『涵養本源,熏托德性』者,必接賢士大夫之時多,宦官宮妾之時少,後可免於一暴十寒之患。」上嘉納之。
三月,巡撫保定都御史史琳奏「宦戚假供應奪民園」。詔罷還之。
夏四月,大學士丘濬上疏言時政之弊,大略言:「陛下端身以立本,清心以應務。謹好尚勿流於異端,節財費勿至於耗國,公任用勿失於偏聽,禁私謁以肅內政,明義理以絕奸佞,慎儉德以懷永圖,勤政務以弘至治。度可以回天災,消物異,帝王之治可幾也。」因擬為二十二條,以為朝廷抑遏奸言,杜塞希求,節財用,重名器之助,凡萬餘言。上覽奏甚悅,以為切中時弊。太監李廣以城垣工完,乞恩量加內官俸級,王恕力持不可,止之。
五月,遣廷臣齎內帑銀,賑杭、嘉、湖大水。
冬十月,中官傳旨,以通政經歷高祿為本司參議。吏部尚書王恕、侍郎周經執奏止之。
十一月,停止生員吏典開納事例,王恕言:「永樂、宣德、正統間,天下亦有災傷,各邊亦有軍馬,當時未有開納事例,糧不聞不足,軍民不聞困弊。近年以來,遂以此例為長策。既以財進身,豈能以廉律已。欲他日不貪財害民,何由而得乎?」上從之。
六年(癸丑,一四九三)春正月,詔考察官未及三年被黜者,復其官。從大學士丘濬之言也。三月,亢旱,求直言。吏部左侍郎張悅上弭災五事,並修德、圖治二疏。上嘉納之。
吏部尚書王恕致仕。時大學士丘濬與恕俱階太子太保。一日內宴,濬以內閣位恕上,恕以已塚宰,不宜居禮部尚書下,頗有言。會太醫院判劉文泰援例求進,事下吏部,格不行。文泰訐奏恕變亂選法及不當令人作《大司馬王公傳》,詳述留中之疏。濬謂恕賣直沽名。恕上疏自劾,乃下文泰獄。恕求去益力,詔允之,命乘傳歸。於是言官交章劾濬媢嫉妨賢,上不聽。
秋七月,京師大雨雹,禮部尚書倪岳疏弭災急務,勸上勤聖學,開言路,止無功之賞,停不急之役,黜奸貪,進忠直,上嘉納之。
七年(甲寅,一四九四)冬十月,西域進獅子,禮部尚書倪岳言:「獅者外域之獸,真偽不可知。使真,非中國宜畜;非真,無為外域所笑。」詔還之。
八年(乙卯,一四九五)三月,中官傳旨命內閣撰《三清樂章》。大學士徐溥等上言:「三清乃邪妄之說,黷於祭祀,時謂勿欽。且設內閣者,實欲其議政事,論經史,弼正得失,奈何阿順邪說,以取容悅也!」乃止。
十月,詔取番僧領占竹至京,禮部尚書倪岳執奏,給事柴升上言其誕妄,引孟軻、韓愈為證,反覆數千言。上讀之而悟,詔中止。天下誦之。
十二月,倪岳類奏各處災異,上令諸廷臣同加修省。先是,四方報災異,禮部類集,凡歲終一覆,以為故事。岳乃以日月先後,匯分條析,末復援經史,懇切為上言之。戶部主事胡爟上疏言:「災變異常,皆由奸宦楊鵬、李廣所致。」不報。
九年(丙辰,一四九六)閏三月,諭德王華日講文華殿,講唐李輔國與張後表裡用事。時內侍李廣方貴幸,招權納賄。華諷上,上樂聞之,命中官賜食。
六月,兵部尚書馬文升請飭武備。
秋八月,大學士徐溥、劉健、李東陽、謝遷疏諫燒煉齋醮。時中官李廣以左道被寵,溥等力言其邪妄,引唐憲宗、宋徽宗為戒。上嘉納之。
冬十月,中使取寶坻港銀魚,並取麻峪山銀礦,橫索害民。順天巡撫都御史屠勛疏言不可,詔戒中使,俱止之。
十年(丁巳,一四九七)二月,上屢游後苑,侍講王鏊侍經筵,講文王不敢盤於游畋。上悟,納之。召李廣等戒之,曰:「今日講官所指,蓋為若輩,好為之!」竟罷游。
三月,上御文華殿,召大學士徐溥、劉健、李東陽、謝遷議政事,賜茶而退。東陽謂「自天順末,至今三十餘年,嘗召內閣,不過數語即退。是日經筵罷,有此召,因得見帝天姿明睿,廟算周詳」云。
五月,京師風霾,各省地震,詔求直言,祠祭郎中王雲鳳上言納忠言,罷左道、齋醮、採辦、傳奉諸事。上嘉納之。
秋八月,上欲施恩後家。外戚張氏有河間賜地四百頃,欲並其旁近民田千餘頃得之,且乞畝加稅銀二分。戶部尚書周經言:「河間地多沮洳。比因久旱,貧民即退灘地耕之,遇潦輒沒。即欲加稅,將貽無窮之害,不可。」疏三四上。後有雄縣退灘地,獻為東宮莊者,上因經前奏,皆抵之罪。一時貴戚近幸有所陳請,一裁以法,皆斂不得肆。
十一月,詔取太倉銀三萬兩,周經言:「皆係小民脂膏。」上遂止。
十一年(戊午,一四九八)秋七月,以浙江大水,戶部尚書周經請停織造,從之。
九月,清寧宮災,敕群臣修省。大學士李東陽上疏弊政,上嘉納之。以少監莫英等督京、通倉,周經言其弊,不納。
冬十月,太監李廣有罪自殺。廣以左道見寵任,權傾中外。會幼公主痘殤,太皇太后歸罪於廣。廣懼,飲鴆死。上命搜廣家,得納賄簿籍,中言「某送黃米幾百石」,「某送白米幾千石」。上曰:「廣食幾何,而多若是?」左右曰:「黃米,金也。白米,銀也。」上怒,籍沒之。已而太監蔡昭請廣祭葬祠額,許之。閣臣言其不可,上命止予祭。
十一月,下詔寬恤天下。議修清寧宮,兵部尚書馬文升請發內帑,免征派,停止四川採木之擾。從之。
十二年(己未,一四九九)春正月,給事中楊廉疏:「講書宜用《大學衍義》」從之。
夏五月,吏部尚書屠鏞疏請禁內降,弭災變,大意言:「天下士事詩書而躬案牘,積數十年不可得。而奔競之士,或緣技藝蒙幸,如拾芥然,不可以為訓。」又曰:「今日之傳奉,即漢所謂西邸之爵,唐所謂斜封之官,宋所謂內批之降。陛下當遠宗堯、舜,豈可襲末世之弊轍乎?」下所司知之。
六月,刑部侍郎屠勛勘壽寧侯與河間民構田事,直田歸民。勛上言:「食祿之家不言利,況母后誕毓之鄉,而與小民爭尺寸地,臣以為不可。」上嘉納從之。
秋九月,南京禮部尚書謝綬因災異率九卿陳時政二十八事,下所司議行之。
冬十一月,清寧宮興工,詔番僧入宮慶贊,吏部尚書屠鏞上疏諫甚剴切,末云:「自今以後,乞杜絕僧道,停止齋醮。崇聖賢之正道,守祖宗之成法。使天下後世有所取則。」上悅,從之。
十三年(庚申,一五00)春正月,上以法司律例繁多,命刑部尚書白昂會九卿大臣刪定畫一,頒中外行之。大學士劉健上言:「自古願治之君,必早朝晏罷,日省萬機。祖宗黎明視朝,每日奏事二次。邇者視朝太遲,散歸或至昏暮,四方朝貢,奚所瞻觀?矧今各邊啟釁,四方薦災,尤為可慮。怠荒是戒,勵精是圖,庶可以回天意,慰人心。」上嘉納之。
二月,命戶部侍郎許進往勘河間貴戚田莊。進會巡撫高銓勘之,冤聲撼野,至擁州縣吏不得行。進遽欲執以復命,銓曰:「若是,固為民至意;萬一不測,如民重得罪何!請勘實以聞。上雅愛民,必不忍奪其業以利左右。」進以為然,遂勘實上疏:「係民業,宜予民。」上從之。
三月,給事中曾昂上言,以邊方調度日煩,請令諸布政司,公帑積貯及均傜羨餘,盡輸太倉。戶部尚書周經言:「用不足者,蓋以織造、賞賚、齋醮、土木之故。若一切節省,自宜少裕。必欲盡括天下之財,豈藏富於民之意乎?」乃止。眾皆服其議。
夏五月,吏部尚書屠鏞、戶部尚書周經各以星變乞致仕,許之。翰林檢討劉瑞上言八事:崇聖德,親儒臣,嚴近習,全孝思,旌直言,勵士風,畏小民,飭邊備。上嘉納之。
六月,陝西巡撫都御史熊翀得玉璽來獻。禮部尚書傅瀚言:「以史傳諸書考之,形制、篆刻皆不類,其為贗作無疑。即使非贗,人主受命在德不在璽。」上乃屬庫藏之。
十四年(辛酉,一五0一)春正月,陝西地震。南京僉都御史林俊上疏歷述漢、晉以來,宮闈內寺柄臣之禍。請減齋醮,清役占,汰冗食,止工作,省供應,節賞賜,戒逸欲,遠佞幸,親正人。兵部尚書馬文升上言:「祗畏變異,痛加修省。」勸上:「積金帛以備緩急,罷齋醮以省浪費。止傳奉之官,禁奏討之地。將陝西織造絨褐內臣,早取回京,以蘇軍民之困。」上嘉納之。禮部尚書傅瀚率九卿疏弭災、時政三十一事,不報。瀚復言:「民心易感,在結之以恩;天意可回,在應之以實。屬者所陳,當如拯救,猶恐不及。而側聽彌月,未賜宸斷,何以為理?」疏入,從之。時南北九卿上疏言事,俱報可。
三月,保定撫臣獻白鴉以為瑞,禮部尚書傅瀚劾其不當,奏詔斥遣之。秋九月,詔遣中官王端往武當設像修齋,大學士劉健、吏部尚書倪岳、兵部尚書馬文升各疏諫,上遽止。
冬十月,改馬文升為吏部尚書。
十五年(壬戌,一五0二)正月,大計天下吏。上召馬文升至暖閣,諭之曰:「天下覲吏畢集,卿其用心採訪,毋縱毋枉,以彰黜陟。」文升頓首曰:「陛下圖治若此,宗社福也,敢不仰承。」乃令中貴人掖之下陛。自是,汰不職者二千餘人,皆當。
召兩廣總督劉大夏為兵部尚書。大夏素以安內攘外為已任,命下,人心翕服。先是,大夏在廣東、西,一歲再求去,皆不許。既廷謝,上御帷殿,召問之曰:「朕素用卿,而數辭疾何也?」大夏對曰:「臣老且病,今天下民窮財盡,萬一不虞,責在兵部。臣自度力不足辦,故辭耳。」上默然。居數日,復召問:「徵斂俱有當,何至今而獨言民窮財盡也?」大夏對曰:「止謂其不盡有常耳,他固未暇論。即臣在廣西取鐸木,廣東市香藥,費固以萬計。」上曰:「若向者言之,固已停止矣。其他徵斂,可一一議革也。」上一日問:「諸衛所卒強勇可用否?」對曰:「向者臣固言民窮,而卒殆甚焉,何以作其銳!」上曰:「在衛有糧戍征有行糧何乃窮也?」對曰:「江南困轉漕江北困京操他困又不止此,且所謂月糧、行糧者半與其帥共之能無窮耶?」上歎息曰:「朕在位久不能知何稱為人主!」乃令九卿大臣,各以其職言軍民弊政,而擇行之。
二月,吏部尚書馬文升上言三事:一曰裁冗官。言近年以來,傳奉等官,將有八百餘員,每歲實支米不下萬石。能減一官,則省一官之俸,寬一分,則民受一分之賜。二曰杜奔競。言朝覲既已去之,又復留之,故覬覦之徒,干求復進。陛下以此不職之數人可惜,則天下千百萬困苦之蒼生獨不可惜乎?三曰革濫進。邊圉多警,許生員納馬入監,有七千餘名。川、陝荒歉,守臣又具奏上糧入監,通前共有數萬餘人。大害選法,人民受害。上皆納之。
冬十月,上欲於近畿地方團操人馬,為左右掖。以問劉大夏,對曰:「京西保定地方獨設都司,統五衛,仰思祖宗亦即此意。」遂將保定兩班軍萬人,發回衛團操。乃有造飛語帖宮門,以誣大夏者。上召大夏示之,曰:「宮門豈外人可到?必內臣忿不得私役軍為此耳。」上又問大夏:「兵餉何以常乏?」大夏意欲削鎮守中貴人,對曰:「臣無暇及他鎮,即臣在廣,而廣之會城撫、按、總兵三司,不能敵一中貴人,餉何以不乏?」上曰:「然。第祖宗來設置此輩已久,安能遽削之。今必令廉如鄧原、麥秀者而後補,不然,姑闕焉可也。」上複語大夏:「諸司言弊政詳矣,而不及御馬監、光祿寺者何?夫弊莫甚於二曹。」大夏曰:「上悉之幸甚。在獨斷而力行之耳!」先是,光祿供奉內府,自有常額。成化以來,內員漸繁,常供不足。乃責京師邸戶辦之,甚苦。至是,大夏因言光祿日辦煩費,殺牲數百,既損民財,復虧愛物之仁。上為惻然,即敕兵部侍郎,同給事御史清理裁革。光祿卿艾璞曰:「劉東山此奏,歲省光祿金錢八十餘萬。古稱仁人之言其利溥,此之謂與!」然中官因是愈側目大夏矣。
十六年(癸亥,一五0三)春二月,敕河南取牡丹三十本,巡撫都御史孫需上疏不可,上命止之。
夏五月,京師大旱,兵部尚書劉大夏因言:「兵政之弊,未能悉革。」乞退,不允,令開陳所言弊端。大夏條上十事,上覽奏嘉納,命所司一一行之。上又召大夏於便殿,諭之曰:「事有不可,每欲召卿議,又以非卿部事而止。今後有當行當罷者,卿可揭帖啟朕。」大夏對曰:「不敢。」上問:「何也?」曰:「臣下以揭帖進,朝廷以揭帖行,何異前代斜封墨敕!陛下宜遠法帝王,近法祖宗,事之可否,外付府部,內咨閣臣可也。如用揭帖,上下俱有弊,且非後世法,臣不敢效順。」上稱善。又嘗問:「天下何時太平?朕如何得如古帝王?」對曰:「求治不宜太急,凡用人行政,即召內閣,並執政大臣而議行之,但求順理以致太平。」上曰:「劉健嘗薦劉宇才堪大用。朕觀宇小人,內閣亦豈盡可托?」時刑部尚書閔珪持法忤旨,上與大夏語及之而怒,大夏曰:「人臣執法,不過效忠朝廷,珪所為無足異。」上曰:「古亦有之乎?」對曰:「舜為天子,臯陶為士,執之而已。」上默然,徐曰:「珪第執之過耳,老成人何可輕棄。」竟允珪請。一日,上召大夏入御榻前,上左右顧,近侍內臣退避去。奏事畢,復來。大夏對久,欲起不能,上命太監李榮掖大夏出。
十七年(甲子,一五0四)春正月,內旨修延壽塔於朝陽門外,大學士劉健疏諫止之。
三月,內旨行河南取樂工,巡撫都御史韓邦問疏諫止之。夏五月,敕吏部都察院:「比年考察朝覲官,據撫按語多失實。務備細參訪,精白一心,秉持公道。庶幾澤被生民,上回天意。其欽承之!」
六月,小王子寇宣府,劉大夏請屯兵喜峰口、燕河營以備之。太監苖逵謀帥師搗其營,上召大夏問以王越威寧之捷,大夏曰:「臣聞之從征將士,當時所俘獲婦稚十數耳。幸而大寇方深入,不相值,值之則無噍類矣。」上曰:「即爾,太宗何以屢得志?」大夏曰:「陛下神武故不後太宗,而將領人馬,不能什二三擬也。且其時淇國公一小違節制,而舉十萬眾悉委之沙漠,奈何易言之!度今上策,惟有守耳。」而戴珊亦從旁贊其語。上遽曰:「微二人,吾幾為人誤。」事遂止。珊亦以材見知。上御文華,有所召對,必大夏,再宣必及珊。
秋九月,清寧宮未完,旨下兵部撥軍工萬人。劉大夏知工少人多,中官有所利為此也,上言減去十分之五。督工者訴於上,上令內閣擬旨切責之。大學士劉健曰:「愛惜軍人,兵部職也。大夏每以老辭位,溫旨勉留,猶未已。若切責旨下,彼將以不職辭。」上欣然納之,用軍夫卒如所裁之數。
召大學士劉健等議日講事,上曰:「講書須推明聖賢之旨,直言無諱。若恐傷時,過為隱覆不盡,雖日進講,亦何益乎!且先生輩與翰林諸官,是輔導之職,皆所當言。」健對曰:「臣等若不敢言,則其餘百官無復敢言者矣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謝遷曰:「聖明如此,臣等敢不盡心。」諸臣叩頭出。
十一月,巡撫保定都御史王璟奏請免立皇莊等六事,上納之。
十八年(乙丑,一五0五)春正月,上召兵部尚書劉大夏、左都御史戴珊面議政事。議畢,上曰:「述職者集矣,大臣皆杜門。若二卿,雖開門延客,誰復以賄賂通也。」因各手白金一定賜之,曰:「小佐爾廉。」且屬「無廷謝,恐他人或觖望」。一日,欲有召,大夏在班,而上不之見。次日,諭大夏:「吾欲召卿,卿不在班。恐不免御史糾,故已之。」珊嘗以老病乞骸骨,不允。屬大夏一從臾,上謂:「卿珊何亟求去?」珊不敢對,大夏為言:「珊實病。」上曰:「主人留客堅,客且為強留,獨不能為朕留耶?且天下尚未平,何忍舍朕!」已,泫然者久之,珊與大夏皆叩首泣。珊出而語大夏曰:「死此官矣。」
巡撫保定都御史王璟疏乞罷諸內璫田,盡歸之民。下部知之。
二月,上諭各司大小諸臣曰:「朕方圖新理政,樂聞讜言。除祖宗成憲定規不可紛更,其餘事關軍民利病,切於治體,但有可行者,諸臣悉心開具以聞。」
三月,戶部主事李夢陽上書指斥弊政,反覆數萬言,內指外戚壽寧侯尤切至。疏入,皇后母金夫人及張鶴齡深恨之,日泣訴於上前。上不得已,下夢陽獄。科道交章論救,金夫人猶在上前泣涕,求加重刑。上怒,推案起。既而法司具獄詞以請,上逕批:「夢陽復職,罰俸三月。」他日,上游南宮,二張夜入侍酒,皇后、金夫人亦在。上獨召大張膝語,左右莫聞知。第遙見大張免冠觸地,蓋因夢陽言罪壽寧也。既而劉大夏被召便殿,奏事畢,上曰:「近日外議若何?」大夏曰:「近釋李夢陽,中外歡呼,至德如天地。」上曰:「夢陽疏內『張氏』二字,左右謂其語涉皇后,朕不得已下之獄。比法司奏上,朕試問左右作何批行。一人曰:『此人狂妄,宜杖釋之。』朕揣知此輩欲重責夢陽致死,以快宮中之忿。朕所以即釋復職,更不令法司擬罪也。」大夏頓首謝曰:「陛下行此一事,堯、舜之仁也。」
太常寺卿張元禎上疏,勸經筵講《太極圖》、《西銘》性理諸書,上急索《太極圖》以觀,曰:「天生斯人,以開朕也!」五月,帝不豫。庚寅,召大學士劉健等受顧命。健等入乾清宮,至寢殿,上便服坐榻中,健等叩頭,上令近前。健等直叩榻下,上曰:「朕承祖宗大統,在位十八年,三十六歲矣。乃得此疾,殆不能興,故與諸先生相見時少。」健等曰:「陛下萬壽無疆,安得遽為此言?」上曰:「朕自知之,亦有天命,不可強也。」因呼水漱口。掌御藥太監張愉勸上進藥,不答。上又曰:「朕為宗祖守法度,不敢怠荒,然亦諸先生輔助之力。」因執健手,若將永訣者。上又曰:「朕蒙皇考厚恩,選張氏為皇后,生東宮,今十五歲矣,尚未選婚。社稷事重,可即令禮部舉行。」皆應曰:「諾。」時諸內臣羅跪榻外,上曰:「受遺旨。」太監陳寬扶案,季璋捧筆硯,戴義就前書之。上曰:「東宮聰明,但年幼,好逸樂,諸先生須輔之以正道,俾為令主。」健等皆叩首曰:「臣等敢不盡力。」諸臣出。翼日,上崩。
谷應泰曰:
三代而上,成、康、啟、甲尚矣。降是,其漢文、宋仁乎?乃予所聞,於明之孝宗近是。人主在襁褓,則有阿姆之臣;稍長,則有戲弄之臣;成人,則有嬖幸之臣;即位,則有面諛之臣。千金之子,性習驕佚,萬乘之尊,求適意快志,惡聞已過,宜也!漢文止輦受言,張釋之、馮唐皆以片言悟主;宋仁開天章閣圖治,韓、范、富、歐無不先後登朝。
孝宗之世,明有天下百餘年矣。海內乂安,戶口繁多,兵革休息,盜賊不作,可謂和樂者乎!而孝宗恭儉仁明,勤求治理,置亮弼之輔,召敢言之臣,求方正之士,絕嬖幸之門。卻珍奇,放鷹犬,抑外戚,裁中官,平臺暖閣,經筵午朝,無不訪問疾苦,旁求治安。非如曲江興慶,賞花釣魚,歌鳳凰於卷阿,醉豐草於湛露,流連清燕,擬跡成周,恣詠太平,比蹤虞德者也。當是時,冰鑒則有王恕、彭韶;練達則有馬文升、劉大夏;老成則有劉健、謝遷;文章則有王鏊、丘濬;刑憲則有閔珪、戴珊。夫孔甲好龍,真龍降豢;孝武好馬,天馬西來。上所好者,下有甚焉。延攬之門開,外吏封還誥敕;誹謗之禁疏,小臣執奏椒姻。黃鐘大呂,能生瓦石之音;帝室皇居,不棄櫨梴之器。雍雍濟濟,斯為盛矣!
然而郭鏞、李廣以中宮進,壽寧、二張以外戚進,燒煉齋醮以方士進,番僧慶贊以沙門進。夫弘恭、石顯,已在病已之朝;廖光、防騭,不絕馬、鄧之世。牛腹玉杯,能號後元;譯書天竺,進自永平。蓋盛陽之月,必有伏陰,舜、禹之朝,不無共、鯀。得志則虎變,失志則鼠伏,用之則風生,不用則泥蟠。是故管隰在朝,刁開難亂;孔明作相,黃皓無權。世豈有無小人之日哉?人君進賢退不肖之間,安危倚伏不可不審也。聞帝與張後情好甚篤,終身鮮近嬪御。琴瑟專一,出自掖庭,玄鳥呈祥,遂在中宮,尤舌今僅事云。
第四十三卷 劉瑾用事
武宗正德元年(丙寅,一五0六)春正月,以神機營中軍二司內官太監劉瑾管五千營。瑾,陝西興平人。故姓談,景泰中自宮,為劉太監名下,因其姓。成化時,領教坊見幸。弘治初,擯茂陵司香。其後得侍東宮,以俳弄為太子所悅。太子即位,時瑾掌鐘鼓司。鐘鼓司,內侍之微者也。瑾朝夕與其黨八人者,為狗馬鷹犬、歌舞角觝以娛帝,帝狎焉。八人者:馬永成、高鳳、羅祥、魏彬、丘聚、谷大用、張永,其一瑾。瑾尤獪給,頗通古今,常慕王振之為人。至是,漸用事。
六月辛酉,雷震郊壇禁門、太廟脊獸、奉天殿鴟吻。大學士劉健、謝遷、李東陽聞帝與八人戲亡度,連疏請誅,略曰:「政在於民生國計,則若罔聞知,事涉於近幸貴戚,則牢不可破。臣等叨居重地,徒擁虛御。或旨從中出,略不與聞;或眾所擬議,竟行改易。若以臣言為是,則宜傳賜施行;臣等言非,亦宜明加斥責。而往往留中不發,視之若無。臣等因循玩愒,竊祿苟容,既負先帝,又負陛下。」語甚切直,不報。
冬十月,戶部尚書韓文,每退朝對屬言,輒泣下。郎中李夢陽曰:「公為國大臣,義同休戚,徒泣何益!」文曰:「計安出?」夢陽曰:「比言官章入,交劾諸內侍。章下閣,閣下持劾章甚力。公誠及此時,率諸大臣死爭,閣老得諸大臣,持劾章必益堅,去瑾輩易耳。」文捋鬚昂肩,毅然曰:「是也!即事勿濟,吾年足死矣;不死不足以報國。」明日早朝,文密叩閣老,閣老許之;倡諸大臣,諸大臣皆應諾。文退,乃囑夢陽具疏草,文讀而芟之,曰:「是不可文,文恐上不省;不可多,多覽勿竟也。」疏具,遂合九卿諸大臣上言曰:「臣等待罪股肱之列,值主少國疑之秋,仰觀乾象,俯察物議,至於中夜起歎,臨食而泣者屢矣。臣等伏思,與其退而泣歎,不若昧死進言,此臣之志,亦臣之職也。伏睹近歲以來,太監馬永成、谷大用、張永、羅祥、魏彬、劉瑾、丘聚、高鳳等,置造巧偽,淫蕩上心。或擊球走馬,或放鷹逐兔,或俳優雜劇錯陳於前,或導萬乘之尊與人交易,狎昵媟褻,無復禮體。日遊不足,夜以繼之,勞耗精神,虧損聖德。遂使天道失序,地氣靡寧,雷異星變,桃李秋花,考厥占候,咸非吉祥。緣此輩細人,唯知蠱惑君上以行私,而不知皇天眷命,祖宗大業,皆在陛下一身。高皇帝艱難百戰,取有四海,列聖繼承,傳之陛下。先帝臨崩顧命之語,陛下所聞也。奈何姑息群小,置之左右,為長夜之游,恣無厭之欲,以累聖德乎!前古閹宦誤國,漢十常侍,唐甘露之變,是其明驗。今永成等罪惡既著,若縱而不治,為患非細。伏望陛下將永成等縛送法司,以消禍萌。」
疏入,上驚泣不食,諸閹大懼。先是,科道交章請除群奸,閣議持章不肯下,諸閹已窘,相對涕泣。會諸大臣疏又入,於是上遣司禮監八人,齊詣閣議。一日三至,健等卒持不下。內司禮監太監王岳者,亦東宮舊臣也,素剛直,頗惡其儕所為,獨曰:「閣議是!」明日,忽有旨召諸大臣入。大臣有歸咎韓文者,文不應。至左順門,太監李榮手諸大臣疏,曰:「有旨:諸大臣愛君憂國,言良是。弟奴儕侍上久,不忍即置之法,幸少寬之,上自處耳。」眾相顧,莫敢出一語。韓文曰:「今海內民窮盜起,天變日增,群小輒導上游宴無度,荒棄萬機。文等備員卿佐,何忍無言!」榮曰:「疏備矣。上非不知,第欲稍寬之耳,上固有處。」吏部侍郎王鏊曰:「脫不處,奈何?」曰:「是在榮,榮頸裹鐵邪,敢誤國!」是日,諸閹益窘,自求安置南京,而閣議又持不從。時王岳與司禮太監范亨、徐智等亦助文等,密奏上,上不得已允之,待明旦發旨,捕瑾等下獄。而吏部尚書焦芳者,故與瑾善,遂以所謀泄之瑾。瑾等亦廉知王岳密奏事,八人者遂夜趨上前,環跪哭,以頭搶地,曰:「微上恩,瑾等磔餒狗矣。」上色動,瑾輒進曰:「害瑾等者,岳也。」帝曰:「何也?」曰:「岳東廠也,外謂諫官,諸先生有言第言,而閣議時,岳又獨稱是。此何情也?夫狗馬鷹犬,岳買獻否?而獨咎瑾等。」帝怒曰:「吾收岳矣。」瑾曰:「狗馬鷹兔,何損萬機?今左班官敢嘩無忌者,司禮監無人也;有則惟上所欲為,誰敢言者!」上怒,是夜立命劉瑾入掌司禮監兼提督團營。丘聚提督東廠,谷大用提督西廠,張永等並司營務,分據要地。瑾夜傳命榜岳、亨、智,逐之南京,而外廷未知也。晨伏闕,則旨下。健等知事不可為,各上疏求去。瑾矯詔勒健、遷致仕,惟東陽獨留。蓋前閣議時,健嘗推案哭,遷亦訾瑾等不休,惟東陽稍緘默,故得獨留。東陽上言:「臣等三人,責任一同,而獨留臣,將何辭以謝天下!」不允。健、遷瀕行,東陽祖道欷歔泣。健正色曰:「何用今日哭為!使當日出一語,則與我輩同去耳。」東陽無以應。瑾尋矯詔追殺岳、亨於途,擊折徐智臂,得免。初,舉朝必欲誅瑾,兵部尚書許進曰:「此屬得疏斥足矣!若峻其事,恐有甘露之變。」既而果如進言。刑科給事中吳翀、山西道御史劉玉俱上疏論劉瑾佞幸,棄逐顧命大臣。乞留劉健、謝遷,而以瑾正典刑。上怒,下獄,斥為民。瑾既得志,於是內揣合帝意,外日以深文誅求諸臣,使自救不暇,而莫敢進言。帝喜,益謂瑾可委任矣。瑾又素善矯飾,谷大用用鎮守太監言,請臨清開皇店,瑾捕獻計者罪之。馬永成以私故欲升錦衣百戶邵琪,瑾持不可。丘聚主東廠,頗恣肆,偶忤瑾,瑾發其事,調留都。王琇建新第於大內,誘上居之。因奏令賈人居積,代諸計吏輸物內帑,多獲羨餘利。瑾聞,怒曰:「安有天子而攬納稅糧者乎!」罪其人,事得寢。其善矯誣如此。
以吏部尚書焦芳兼文淵閣大學士,入閣辦事。芳潛通瑾黨,瑾遂引芳入閣,表裡為奸。凡變紊成憲,桎桔臣工,杜塞言路,酷虐軍民,皆芳導之。欽天監五官監候楊源上言:「八月初,大角及心宿中星搖動,天璇、天璣、天權星不明。乞親元老大臣,罷去內侍寵幸,安居深宮,絕嬉戲,禁遊獵,罷弓馬,嚴號令,母輕出入。」章下禮部。左都御史張敷華上言:「政令紛拏,百臣爭之不足,數幸豎壞之有餘。」工部尚書楊守隨言:「劉瑾等八人罔上誣下,恣意肆情,而瑾尤甚。」並不報。初,劉健等致仕,給事中呂翀、劉(艹洍)上疏留之,南京兵部尚書林瀚聞而歎息,於是南京六科給事中戴銑等、十三道御史薄彥徽等上疏請「斥權閹,正國法,留保輔,托大臣,以安社稷」。劉瑾矯旨遣緹騎逮繫錦衣衛獄。
罷戶部尚書韓文。劉瑾恨文,令人日伺其過。會有進納內府折銀者,內有假偽,矯旨文不能防奸,落職閒住。瀕歸,陰遣邏卒伺於途。文乘一騾,宿野店而去。戶科給事中徐昂上言:「文率九卿上疏,忠憤所激,不應停勒。」昂坐除名為民。於是文子高唐州知州士聰、刑部主事士奇皆削籍。降戶部郎中李夢陽為山西布政司經歷,尋罷之。劉瑾矯詔勒張敷華、楊守隨俱致仕,以宣府總督劉宇代敷華。宇附焦芳結瑾,故有是用。尋以宇為兵部尚書。
十二月,吏部尚書許進奏南京科道皆要職,欲行南京部屬暫署,而待各官問畢還職。瑾怒,矯旨罰進俸。先是,進在兵部,與瑾同督京營,故改吏部。至是與瑾多不合,瑾銜之。尋劉(艹洍)、呂翀及戴銑、薄彥徽等二十人各廷杖,除名為民。瑾復矯詔降南京兵部尚書林瀚為浙江左參政,致仕。瑾素嫉瀚正直,南京科道官言事被逮,瀚獨往送贐,且議上章直之。瑾聞益怒,勒科道詞連瀚,矯旨降之。南京副都御史陳壽獨疏申救,瑾亦矯詔除名。
兵部主事王守仁上疏言:「戴銑等職居司諫,以言為職。其言而善,自宜嘉納;如其未善,亦宜包容,以開忠讜之路。乃今赫然下命,遽事拘囚。在陛下之心,不過少示懲創,使其後日不敢輕率,妄有論列,非果有意怒絕之也。下民無知,妄生疑懼。在廷之臣,莫不以此舉為非。然莫敢為陛下訟言者,豈其無憂國愛君之心哉?懼復以罪銑等者罪之,則無補國事,而徒增陛下之過舉耳!臣恐自茲以往,雖有上關宗社危疑之事,陛下孰從而聞之?苟念及此,寧不寒心!況今天時凍冱。萬一遣去官校督束過嚴,銑等在道或遂失所,填溝壑,使陛下有殺諫臣之名。然後追咎左右,莫有言者,則既晚矣!伏願追收前旨,使銑等仍舊供職,擴大公無我之仁,明改過不吝之勇,豈不休哉!」疏入,瑾怒,矯詔杖五十,斃而復甦,謫貴州龍場驛丞。既謫後,瑾使人伺之途,將置之死。守仁至錢塘,慮不免,乃乘夜佯為投江,而浮冠履水上,遺詩有「百年臣子悲何極,夜夜江濤泣子胥」之句。浙江藩、臬及郡守楊孟瑛皆信之,祭之江上,家人亦成服。守仁遂隱姓名,入武夷山中。已而慮及其父華,卒赴驛。華時為南京吏部尚書,劉瑾勒令致仕。
帝悉以天下章奏付劉瑾。瑾時雜構戲玩娛帝,候帝娛,則多上章奏,請省決,帝曰:「吾安用爾為?而一煩朕!」瑾由是自決政。瑾初亦送內閣擬旨,但秉筆者逆探瑾意為之。其事大者,令堂候宮至瑾處請明,然後下筆。後瑾竟自於私宅擬行,多出松江人張文冕手。張文冕者,故市儈。嘗犯法,南京兵部尚書何鑒捕置之理,亡匿附瑾,瑾倚之。府部等衙門官稟公事,日候瑾門,自科道部屬以下皆長跪。大小官奉命出外及還京者,朝見畢,必赴瑾見辭以為常。惟瑾自建白本,則送內閣擬旨,東陽等必極為稱美,有曰「爾剛明正直,為國除弊」等語,識者鄙之。劉瑾使禁直指揮點視六科官,辰入酉出,毋離其次。
二年(丁卯,一五0七)春正月,劉瑾矯旨枷尚寶卿顧璇、副使姚祥於長安左、右門外,郎中張瑋於張家灣,俱以違例乘轎為東廠所發也。時瑾遣邏卒,伺韓文於途,無所得。遇璇等,遂以其事上。已而以大學士李東陽疏營救甚力,瑾不得已,乃濱死而後釋之,各坐謫戍。
閏正月,劉瑾矯詔令吏、兵二部,凡進退文武官,先於瑾處詳議。兩京都察院各道有奏章,必先呈堂稟詳,然後上聞。二月,以都御史曹元巡撫陝西。元故與劉瑾親,遂用之。
劉瑾矯詔遣科道查盤天下軍民府庫,其存留者,皆令解京。郡縣積儲,為之空匱。
三月,劉瑾矯詔榜奸黨於朝堂,頒示天下,略曰:「朕以幼沖嗣位,惟賴廷臣輔弼其不逮。豈意去歲奸臣王岳、范亨、徐智竊弄威福,顛倒是非,私與大學士劉健、謝遷,尚書韓文、楊守隨、林瀚,都御史張敷華、戴珊,郎中李夢陽,主事王守仁、王綸、孫磐、黃昭,簡討劉瑞,給事中湯禮敬、陳霆、徐昂、陶諧、劉(艹洍)、艾洪、呂翀、任惠、李光翰、戴銑、徐蕃、牧相、徐暹、張良弼、葛嵩、趙仕賢、御史陳琳、貢安甫、史良佐、曹閔、王弘、任訥、李熙、王蕃、葛浩、陸昆、張鳴鳳、蕭乾元、姚學禮、黃昭道、蔣欽、薄彥徽、潘鏜、王良臣、趙佑、何天衢、徐珏、楊璋、熊卓、朱廷聲、劉玉遞相交通,彼此穿鑿,各反側不安,因自陳休致。其敕內有名者,吏部查令致仕,毋俟惡稔,追悔難及。」是日朝罷,令廷臣跪金水橋南聽詔。
劉瑾矯詔京官養病三年不赴部者,革為民;未久者,嚴限赴京聽選。瑾知科道等官忤已者,養病避禍,故嚴禁錮之。
夏四月,劉瑾矯詔令內閣撰敕,天下鎮守太監得預刑名政事。其最為害者,河南鎮守廖堂,剝取民財,輦送數十萬於京師。畢貞者,初差天津取海鮮,後請敕自山東沿海達於蘇、松、浙江、福建,所至括民財,凌辱官司莫敢言者。故事,六部奏准,備事由送內閣請敕書,未有不由六部,內閣自出敕者。瑾付內閣創為之,東陽等不能執奏,唯唯而已。
逮南京巡撫、右副都御史艾璞下獄。先是,魏國公徐俌與無錫民家爭田,璞歸田於民。俌賂劉瑾,差官覆勘。使者乘瑾風旨,悉以其田予勛戚,且劾璞前勘非是。瑾矯旨逮赴詔獄訊之,璞不屈,曰:「此實民田也。」瑾怒,棰之幾死,數日方蘇,謫海南。
罷禮部尚書李傑。時晉府鎮國將軍袁槏賂劉瑾,求封郡王,傑持不與,曰:「皇帝祖訓無載也。」瑾矯旨許之,而勒令傑罷去,復起前禮部尚書張升代之。升初以忤瑾致仕,已而復不合,罷。寧王宸濠厚賂劉瑾請復其先世已革護衛,瑾矯旨與之。
劉瑾等誣逮工科給事陶諧,廷杖落職為民。諧前後上疏戒逸游,遠讒佞,停止不急工作,差官賣咸織造,皆直指群奸欺蔽之罪,瑾等以是大恨之。已而復以他事逮之理,捃摭百端,終不屈,杖戍肅州衛。
五月,以講官詹事楊廷和為南京戶部右侍郎,學士劉忠為南京禮部右侍郎。舊事,御經筵畢,必獻規諫語。是日,廷和、忠直講既罷,上謂劉瑾曰:「經筵講官耳!何多詞?」劉忠與廷和皆舊東宮官,奏曰:「二人當令南京去。」遂有是遷。時南部無缺,皆添注。雖升之,實遠之也。忠謂廷和曰:「此行須別瑾否?」廷和曰:「瑾所為如此,不可再見之,人知必以我輩交瑾矣。」忠深然之。廷和乃以蜀錦辭瑾,瑾曰:「劉先生不足我耶?」遂厚廷和而疏忠。時劉宇為中樞,托保國公家人朱瀛者,交通劉瑾,日數往來。兵部郎中楊廷儀,廷和弟也。每俟瀛出,必招入私署,留坐款語。四司官有不附宇者,瀛必言於瑾,令外補。廷儀獨諂諛宇。廷儀能文,宇章奏皆廷儀為之。
吏部推總督兩廣右都御史熊繡掌南京都察院事,劉瑾矯詔令致仕。繡在兵部,結怨中貴。至兩廣,供應裁革,日唯廩給數升而已。瑾使人蹤跡,其人歎息而去,瑾竟不能害。致仕歸之日,雖紙筆藥餌,一無所取。
六月,給事中許天錫手具登聞鼓狀,力陳時弊,懷中不敢奏,自經屋樑死。天錫在弘治中素言事,有氣節。時給事中郄夔覆視榆林功次,瑾私人冒功多,夔難所紀敘,亦自經死。給事中周鑰使還,當賂瑾,無所借資,自刎桃源舟次。
劉瑾議革天下提學官,吏部尚書許進謂提學作育人材之本,執奏不可,止之。太監李榮傳旨:「御馬太監谷大用父奉、御用太監張永父友俱升錦衣衛指揮使。」尋俱進都督同知。此內臣父兄授官之始。
秋八月,欽天監五官監候楊源奏:「自正德二年以來,火星入太微垣帝座之前,或東或西,往來不一。」勸上思患預防,意蓋指劉瑾也。瑾大怒,曰:「源何官,亦學為忠臣耶!」矯旨逮送錦衣衛,杖三十,謫戍肅州,至懷慶卒,妻度氏斬蘆荻覆屍,葬於驛後。源父御史瑄以劾曹、石謫戍嶺外,猶幸生還。源忠直不愧其父,而身遂不免,朝野悲之。
劉瑾改其姪婿納粟監生曹謐為千戶,起其妹夫致仕禮部司務孫聰贊畫大同軍務。冬十月,南京戶部尚書楊廷和入朝,命改廷和為戶部尚書,兼文淵閣大學士。南京尚書入閣,自廷和始。
起張采復為文選司郎中。采美丰儀,先為文選郎,與焦芳相得,給事中劉(艹洍)劾歸。至是,芳薦采於劉瑾。采,故瑾鄉人。謁朝數日後,始往見瑾,瑾喜迎,笑曰:「好鄉里。外官多不知事,朝後即來。鄉里遲來,最得也。」時許進議調驗封郎中石確於文選,疏已入,而瑾欲復用采,迫進追回用石確疏,以采易之。尋復以采為右僉都御史。而合水韓鼎者,亦由瑾升戶部侍郎,與采同廷謝。鼎先謝老不任,拜起,又吃吃不能致詞,谷、張輩屏後群笑之。瑾甚愧,曰:「且看此人!」既謝,皆歎曰:「好男子,此不負所舉矣!」采歸過瑾,瑾設酒肴預待,曰:「非都憲,我為老韓愧死矣!」相得益歡。
十一月,劉瑾矯詔革天下巡撫。始遣科道查盤各邊芻糧。劉瑾素知邊方召商中納積弊,遣科道官三年一次查盤。回奏內有糧粗粃草浥爛者,瑾矯旨逮繫各巡撫及管糧郎中下獄。既至,鎖扭押至所任地方,勒令加倍賠償。凡各商人納過糧草,未給價銀,皆沒官不給。由是商賈困弊,邊儲日乏。劉瑾矯詔裁革天下按察司兵備官。
十二月,逮順天府丞趙璜下詔獄,斥為民。璜任濟南知府,裁抑鎮撫中貴,故瑾恨之。巡撫四川都御史劉纓謂蜀水惡,請開通巫山道,可自彝陵達夔州。旨未下,遂開道。瑾矯旨械纓下詔獄,廷臣論救,釋之。
三年(戊辰,一五0八)春正月,劉瑾令朝覲官,每布政司納銀二萬兩。考察朝覲官,既上奏,翰林學士吳儼家故富,劉瑾嘗有所求,儼不與,御史楊南金者,都御史劉宇廷撻之,不堪辱,養病去,瑾矯旨綴奏尾,曰:「學士儼,幃幙莫不修,其致仕。御史南金,無病欺詐,其為民。」逮李夢陽下錦衣衛獄,尋釋之。夢陽代韓文草疏,瑾已謫出之,猶未釋也,復羅以他事,械至京下獄,將置之死。時翰林修撰康海與夢陽同有才名,各自負不相下。瑾慕海,常欲招致門下,而海不往。瑾恒先施,海輒瞷間亡答之,竟不一見。至是,夢陽客左氏者,詣獄語夢陽曰:「子殆無生路矣!惟康子可以解之。」夢陽曰:「吾與康子素不相下,今死生之際始托之,寧不愧於心乎?」左曰:「不謂李子而為匹夫之諒也!」強之再,夢陽乃以片紙書數字,曰:「對山救我,唯對山為能救我。」對山者,海別號也。左持書詣海,海曰:「是誠在我,我豈吝惡人之見,而不為良友一避咎也!」遂詣瑾。瑾大喜,延置上座。海曰:「昔唐玄宗任高力士,寵冠群臣,目為李白脫靴。公能之乎?」瑾曰:「即當為先生役。」海曰:「不然。今李夢陽高於李白,而公曾不為之援,奈何欲為白脫靴哉!」瑾曰:「此朝廷事。今聞命,當為先生圖之。」海遂解帶與之飲,達曙別去。夢陽由是得釋,而海與瑾往復,竟罹清議矣。
左都御史屠滽掌院事。一日,上審錄重囚本,內寫「劉瑾傳奉」字重複數多,瑾怒罵之,滽率十三道御史謝罪。御史跪於階下,瑾數其罪斥責,皆叩頭不敢仰視,久乃起。
二月,起前都御史雍泰提督操江。先是,馬文升、劉大夏交薦之。及給事中潘鐸等復疏:「泰有敢死之節,克亂之才。」許進薦於瑾,瑾以同鄉故起之。鄉人諭泰謝瑾,泰曰:「進退在天,若奈我何!」
三月,改翰林院編修顧清等為部屬。時焦芳子焦黃中會試中式,芳意欲得大魁。既而取呂抩第一,黃中居二甲首。芳謂諸執事抑之,遂入言於劉瑾,改清等官,而授黃中簡討及劉宇子劉仁等六七人俱為庶吉士。數月,黃中、仁等俱擢編修。
劉瑾修理莊田,擅掘天、地壇后土,侵廠官地五十餘頃,毀官民房屋三千九百餘間,發民間墳二千七百餘塚。降湖廣按察司僉事湯沐為武義知縣,罷江西按察司副使陳恪。
恪、沐為御史時忤瑾,故降之。逮御史涂禎下獄死。禎,江西新淦人。初為江陰令,治行奏天下第一,征為御史,差巡長蘆鹽課。劉瑾欲令割送該年餘鹽銀兩,禎不從,瑾銜之。後禎復命,俟於朝門。遇瑾不為禮,即矯旨下錦衣衛獄,杖戍肅州衛,禎重傷死於獄。仍行原籍,查禎男涂樸,起解補伍。瑾敗,始得釋。
逮前總制三邊都御史楊一清下獄,尋釋之。先是,一清巡邊,上疏陳戰守之策,請復守東勝,開屯田數百里,省內運。奏上,報可。一清遂興築邊牆,克期完工。而劉瑾憾一清,罷之,工亦止。至是,又惡其築邊糜費,下詔獄。大學士王鏊言於瑾曰:「一清有高才重望,為國修邊,可以為罪乎!」李東陽亦力救,乃得釋。
夏四月,劉瑾假湖廣災傷為名,奏遣同鄉侍郎韓福出理糧餉。福科斂剝削,饋銀數萬。已,復命福兼副都御史,督理湖廣逋賦,民甚苦之。逮御史王時中下獄。正德初,時中抗疏論瑾,瑾銜之,識名於屏。已而時中巡按宣、大,見綱紀隳弛,極意振厲。總督劉宇,瑾私人也,常以贓吏囑時中,不從。瑾既憾時中,宇復譛之。瑾矯詔逮繫,令荷重枷,露立三法司之前三日,數踣且殆。李東陽援之,得釋。
以王佐為南京戶部尚書。時遣科道稽核各邊糧芻,先後巡撫憲臣多坐累繫獄。佐一日同尚書顧佐等見瑾,瑾言及茲事,曰:「朝廷必大誅戮,乃大懼耳。」佐曰:「本朝未嘗戮大臣。」有毀尚書許進者,瑾語諸大臣曰:「許進奸邪,若尚書劉宇可為吏部。」佐曰:「佐與劉尚書素厚,與許尚書交淺;然許素有望,恐劉尚書不如也。」毀之者因曰:「王佐黨進。」瑾怒,遂有是遷,欲姑遣之去而徐圖之。
劉瑾矯詔令進士陳璋致仕。璋登弘治乙丑進士,既歸,欲終身養母,母讓之曰:「不聞舍孝子而為忠臣者乎?吾得汝祿養足矣。」促北上。至是抵京,值瑾竊政獲罪,遂矯命令致仕。許進宣言於朝,曰:「古今曾有進士致仕者乎?」欲援之而力不能。同事強璋賄瑾,璋曰:「官以賄成,吾不為也。」怡然就道,及家甫二旬而母終,議者謂天所以成孝子也。後瑾誅,應詔起用。
五月,南京大饑,劉瑾矯詔敕運米三十三萬石,轉恤鳳陽。南京兵部尚書何鑒執奏,言留都地方重於鳳陽,災傷甚於淮西,止之,始得遣官賑濟。劉瑾矯詔籍沒已故戶部尚書秦紘、通政強珍財產,家屬遣戍。
西廠太監谷大用遣邏卒四出,刺南康民吳登顯等三家,以端午競渡,擅造龍舟捕之,籍其家。自是,偏州下邑,見華衣怒馬,京師語音,輒相驚告。官司密賂之,人不貼席矣。
六月,鎮守太監廖堂薦舉內外官,預擬升調,吏部多徇之。吏科給事中何紹正劾堂雖奉旨,察賢否注遷,當付吏部。上責堂,下所薦於御史。執朝官三百餘人下詔獄。時早朝有遺書丹墀者,上命拾以進,則告瑾不法狀也。瑾大怒,矯旨跪百官奉天門下,諸監立門東監之。有頃,命大臣出。翰林院官東向跪,曰:「內監雅待眾翰林,敢爾?」亦使出。御史等官東向跪,曰:「御史習知法度,亦寧敢爾?」瑾不聽。時暑甚,僵偃十數人,命曳出。內監黃偉忿曰:「書中所言,皆為國為民。好男子死即死耳!何不自言,嫁禍他人為?」瑾努目曰:「是何好男子!不露章,乃匿名。匿名,固死也,矧御前!」拉諸監入,李榮曰:「入矣,公等俛而舒。」令內豎擲冰瓜焉。有頃,瑾還來,榮曰:「來矣!」皆還跪。瑾目之怒,復入。至暮,盡送下詔獄,長安鬻飯者,爭飯百官市中。明日,李東陽疏救,瑾微聞出內寺,乃得釋。上手匿名書,曰:「汝謂賢,吾故不用;汝謂不賢,今用之。」遂退李榮、黃偉,任瑾益專。
逮前戶部尚書韓文下獄。瑾已勒文落職,怒不已,乃以戶部廣東司遺失簿籍,遣官校械繫至京,下錦衣衛考訊,欲置之死。監禁數月,罰米二千石,赴大同親納。時諸大臣忤瑾去者,瑾俱誣以舊事,令輸粟塞下。尚書王佐、張縉、楊守隨、何鑒,都御史熊繡、孫需、戈瑄等皆不免。鬻產不能給,稱貸以償,縉紳為之騷然。
給事中安奎、潘希曾,御史張彧、劉子勵俱以查盤,後先忤瑾意,下獄。奎、彧荷校且死,李東陽疏救之,始釋。希曾、子勵杖三十為民。
秋七月,以雍泰為南京戶部尚書。瑾以泰不附已,恨之,並欲逐許進。尋遂矯詔令泰致仕。時保國公家人朱瀛者,謀傾許進,以劉宇代之。因進嘗薦雍泰,乘間言於瑾曰:「許尚書佯為恭謹,而外示抗直。如雍泰為山西按察使及宣府巡撫,皆以剛暴辱屬吏,朝廷屢貶不用。今進欺公舉用,又揚言公因泰同鄉用之,非吏部本意。」瑾大怒,立召原任文選郎中張采入內,詰問雍泰貶謫事,如何不備入奏內?采曰:「奏稿備載,許尚書塗之。」瑾索原稿視之,果然。於是擬旨以進欺罔,斥致仕,尋除名為民。馬文升、劉大夏俱以薦雍泰削籍,編修劉瑞亦以薦泰罰粟二百石,輸大同。
八月,逮前兵部尚書劉大夏、南京刑部尚書潘蕃下獄,謫戍。大夏在中樞,議革勇士,節光祿無名供饋,歲省官府浮費數百萬,近幸滋不悅。大夏既歸,有激怒於上者,太監寧瑾素重大夏,叩頭諫曰:「此先帝意,非大夏建白。」乃免。又孝宗召見,嘗言劉宇在大同私養官馬,饋送權貴。孝宗密遣錦衣衛百戶邵琪往察之,以養馬未送回奏,太監李榮為解得免。至是,宇銜舊怨,言於劉瑾,謂籍大夏家,可得數萬金,焦芳亦共譛之。會土目岑猛怨潘蕃,圖還田州。納賂瑾,瑾簡蕃原奏岑猛獄詞、大夏在兵部議覆。遂矯詔以猛為田州同知,逮大夏、蕃至京下錦衣衛獄,將坐以「激變土官」罪死。大學士王鏊曰:「岑氏未叛,何名為激變?」都御史屠滽亦言:「大夏不宜深罪。」瑾怒,謾罵曰:「即不死,可無戍耶!」李東陽婉解之。瑾使使詗大夏家實貧,乃與宇謀,與蕃俱擬戍廣西。焦芳曰:「是送二人歸也。」遂發甘肅衛。大夏僱騾車出都門,觀者如堵。所在罷市,父老涕泣,士女攜筐進果食。有焚香密禱,願大夏生還者。
以南京右都御史張泰為南京戶部尚書,致仕。泰素清貧,為都御史,奉表賀聖壽,以土葛遺瑾,瑾銜之。會吏部推補是職,瑾矯旨致仕。劉瑾矯詔以劉宇為吏部尚書,曹元為兵部尚書。
南京提學御史陳琳上言:「惜老成,宥狂直。」謫廣東揭陽縣丞。琳因瑾排大臣出臺諫,故言及之。九月,江西按察司副使王啟忤劉瑾,降廣西容縣知縣。啟為御史時,敢言,忤中貴。瑾銜之,故有是降。尋又令廣西巡按提問,罰米三百石輸官。瑾又矯旨留巡按御史胡瓚二年。瑾以已陝西人,瓚不附已,故留之。未幾,論遼東事,罰米三百石。
劉瑾禁各處有司,不許奏災異。
冬十月,劉瑾矯詔以翰林學士張昺為鎮江府同知,修撰何瑭為開封府同知。昺、瑭皆抗直,見瑾不為禮,坐事謫之。
下陝西舉人郝序於獄。序,戶部侍郎郝志義子。志義卒,序援例乞祭葬,瑾謂洪武禮制無此例,下錦衣衛獄,謫戍。瑾自擅政,馬永成等八黨父俱封都督,造墳葬祭。所命祭文,皆李東陽撰,臺諫不敢言。
劉瑾矯旨改惜薪司外廠為辦事廠,榮府舊倉地為內辦事廠。時既立西廠,以谷大用領之。瑾又自領內廠,比東、西廠尤酷烈。中人以微法,往往無得全者。市井游食無業之人,如磨工、鬻水者,皆逐之四出,千餘人集城外東郊,持白挺劫人,聲言欲甘心瑾。瑾懼,乃復之。瑾又令寡婦盡嫁,及停喪未葬者盡焚棄之,京師鬨然。瑾恐有變,乃罪其首倡言者一人,以安眾心。皆立內廠以後事也。
劉瑾矯詔天下,發遣盜賊連親屬。
十一月,劉瑾創玄真觀於朝陽門外,大學士李東陽為制碑文,極稱頌。
四年(己巳,一五0九)春正月,總督漕運副都御史邵寶致仕。時公卿多出入瑾門,寶一無所通。瑾數以危言撼之,不為動。瑾惡平江伯。平江伯,漕帥也,事與寶相關。瑾怒,禍且不測。李東陽力解之,乃得致仕去。以山西提學副使王鴻儒為國子祭酒。鴻儒在山西有聲,劉大夏嘗對孝宗稱其大可用。吏部從人望舉之,尋以守正忤劉瑾,回籍。罷興化知府張嵿為民。嵿先任刑部郎中,時隆平侯張佑卒,無嗣,弟姪爭襲,賂瑾。瑾囑之,不為徇。正德三年,出守興化,瑾有所饋,不報。郡人戴大賓弱冠登第,瑾欲奪其舊聘,以弟女妻之。以囑嵿,亦拒不許。瑾怒,遂摭隆平侯奪爵事,誣罷歸家。
二月,劉瑾矯詔行吏部,不時考察兩京及在外方面官。勒原任大學士劉健、謝遷為民。先是,詔舉懷才抱德之士,以餘姚周禮、徐子元、許龍,上虞徐文彪應詔。劉瑾以四人皆遷鄉人,而草詔由健,欲因而害之,矯旨下禮等鎮撫司鞫之。劉宇阿瑾意,劾有司坊舉失實。鎮撫詞連健、遷,瑾持至內閣,欲籍其家。李東陽徐為勸解,得少釋。焦芳抗聲曰:「從輕處,亦當除名。」既而旨下,健、遷除名,禮等戍邊,令餘姚人從此毋選京朝官。
三月,以錢璣為戶部尚書。璣附瑾,故不次用。
夏四月,大學士王鏊致仕。時瑾權傾中外,雖意不在鏊,然見鏊開誠與言,初亦間聽及焦芳用事,專事媕阿,而瑾矯悖日甚,毒流縉紳。鏊欲遏之,力不能,居嘗戚然。瑾曰:「王先生居高位,何自苦乃爾耶?」鏊因求去,瑾意愈拂。眾虞禍且不測,鏊曰:「吾義當去,不去乃禍耳。」瑾使伺鏊無所得,鏊疏三上,許之,賜璽書乘傳歸。時方危鏊之求去,咸以為異數云。
以王雲鳳為國子祭酒,尚書張采以人望起之。始被命,欲堅辭,及有遺書,言「執政者誦太祖『寰中士夫不為吾用者,當殺身滅家』語」。雲鳳父大司徒佐曰:「吾老矣,汝置我何處死耶?」雲鳳泣就道,至無所饋。瑾怒,欲重以禍,不能得而罷。時國學教廢,雲鳳立條約示諸生,約束甚嚴,士子卒感服。尋乞養病歸。
劉瑾矯詔以弘治中纂修《大明會典》壞祖宗舊制,雜以新例,悉毀之。降吏部尚書梁儲為右侍郎,庶子毛澄、諭德傅珪等皆降職,大學士王鏊致仕免究。唯李東陽如故。
五月,逮廣東兵備僉事吳廷舉下獄。時鎮守恣橫,廷舉劾太監潘忠二十罪,並及劉瑾。忠亦誣列廷舉,逮獄鞫之無狀,止以枉道歸家,荷校吏部門前,主事宿建輩謀救之。尚書張采閱奏槀,心賞其能,言於瑾,凡十二日得釋,謫戍邊衛。踰月,赦為民。
改翰林侍讀徐穆、編修汪俊等為南京部屬。瑾素惡諸翰林不行跪禮。至是,修《孝宗實錄》成,例進秩,瑾謂文士不習世故,摘所忌十餘人為南京員外郎、主事等,俾擴充政務。始,瑾以翰林慢已,與張采謀欲調之外,采不可。至是,瑾復持之,采為講解,意已平。而焦芳父子及段炅輩謂可乘此擠其素有讎隙者,乃以名投瑾,從臾成之。大學士焦芳以老病致仕。
遣御史等官清理各邊屯田。初,劉瑾既止各邊年例銀,又禁商人報納,邊儲遂大匱乏。因詢國初如何充足,議者以為國初屯政修舉,故軍食自足。後為世家所占,以此不給。瑾遂慨然修舉屯田,分遣胡汝礪、周東、楊武、顏頤壽等往各邊丈量屯田。以增出地畝數多及追完積逋者為能;否則罪之。各邊偽增屯田數百頃,悉令出租,人不聊生。周東在寧夏尤苛刻,加刑於軍官妻,人心憤怨。指揮何錦等遂與安化王寘鐇謀起兵,傳檄以誅瑾為名,瑾禍自此始矣。
六月,進吏部尚書劉宇少傅兼太子太傅、文淵閣大學士,入閣辦事。以吏部左侍郎張采為吏部尚書。時吏、戶、兵尚書,皆瑾黨。
八月,榮王佑樞之國常德,劉瑾惡王居京邸,與張采謀遣之。
劉瑾受都督神英賂,加涇陽伯爵,給誥券。劉瑾招引四方術士餘明、余倫、余子仁等占候天文,推測命數,私置軍器。明等妄稱瑾姪劉二漢當大貴,瑾陰令內使藏小刀二於扇內,出入禁闥。
閏九月,奪平江伯陳熊爵。正德三年,熊總督漕運,劉瑾橫索金錢,不應。瑾因中以法,欲置之死,李東陽力爭之,瑾曰:「熊所犯罪重,不宜姑息。」東陽曰:「予誠姑息,然非姑息陳熊,乃姑息陳瑄耳。瑄在太宗朝開濟寧河道,通漕大有功,勒銘鐵券,子孫免死,豈可盡革,傷天下武臣心!」瑾不悅,竟坐多買田宅,侵民利,謫海南衛,奪其誥券。
劉瑾矯詔下刑部侍郎陶琰獄。陝西遊擊徐謙訐奏御史李高,而謙故劉瑾黨也,又厚賂瑾,欲中高以危法。會上命琰往核其事,琰據法直高,謙以告瑾,瑾矯詔下之獄,禁錮兩月,削籍。
冬十一月,命給事中張繪、御史房瀛等查盤兩直隸各省錢糧。先是,諸司官朝覲至京,畏瑾虐燄,恐罹禍,各斂銀賂之,每省至二萬兩,往往貸於京師富豪,復任之日,取官庫貯倍償之,名曰「京債」。上下交征,恬不為異。時張采聞而言之,瑾不自安,謀差官查盤,蓋欲掩其跡也。
劉瑾奏訪金華知府萬福老疾,蘇州知府鮑(王輦)、同知王巹贓貪,江西左布政馬龍貪濫,僉事阮賓輕浮,謫降提問有差。巡按山東胡節斂銀饋瑾,瑾知之,捕下獄死。侍郎張鸞自福建還,斂銀二萬送瑾,瑾收之承運庫,降黜鸞。給事中歐陽雲、御史貝儀、少監李宣、指揮趙良,皆以賄瑾削籍。時瑾酷法繩人,內外貨賂不貲。吏部尚書張采過瑾,從容為瑾言,瑾殊納之,然終不能改也。
劉瑾擢都督僉事曹雄為左都督。陝西自楊一清罷,邊寇猖獗不可制。總督尚書才寬好野戰,自將由興武擊套部,斬首數十級。狃勝深入,遇伏中流矢卒。巡按御史劾曹雄臨陣退縮不救,瑾挾私切責御史,而更超擢雄。
十二月,追奪大學士劉健、謝遷,尚書馬文升、劉大夏、韓文、許進等六百七十五人誥敕,為民,充軍。從都給事中李憲言也。改吏部尚書梁儲於南京。儲不附瑾,故有是調。
五年(庚午,一五一0)春二月,以兵部尚書曹元為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,入閣辦事。正德中,不由翰林入閣者三人,楊一清以才望,劉宇、曹元皆附劉瑾得之。劉瑾出太監張永於南京,不果行。瑾欲盡除軋已者。一日,伺間言於上,調張永於南京。旨未下,即日逐永出就道,榜諸禁門,不許永入。永覺之,直趨至御前,訴已無罪,為瑾所害。召瑾至,語不合,永奮拳欲毆之。谷大用等勸解,上令諸近臣置酒和釋。
夏四月,劉瑾矯詔令南京刑部尚書吳洪致仕。寧河王鄧愈後,有兄弟爭田宅者,其兄倚瑾為援。洪直之,故及。安化王寘鐇反,起都御史楊一清,命太監張永提督討之。一清與永西行,一日,歎息泣謂永曰:「藩宗亂易除,國家內亂不可測,奈何!」永曰:「何謂?」一清曰:「公豈一日忘情?故無能為公畫策者!」遂促席手書「瑾」字。永曰:「瑾日夜在上傍,上一日不見瑾則不樂。今其羽翼已成,耳目廣矣,且奈何?」一清曰:「公亦天子信倖臣。今討賊不付他人,付公,上意可知。公試班師入京,詭言請上間語寧夏事,上必就公問。公於此時上寘鐇偽檄,並述渠亂政,凶狡謀不軌,海內愁怨,天下亂將起。上英武,必悟,且大怒誅瑾。瑾誅,柄用公。公益矯瑾行事,呂強、張承業暨公,千載三人耳。」永曰:「即不濟,奈何?」一清曰:「他人言,濟不濟未可知;言出公,必濟。顧公言時,須有端緒且委曲。脫上不信,公頓首請死,願死上前。即退,瑾必見殺。又涕哭頓首,得請即行事,無緩頃刻。漏事機,禍不旋踵。」永攘臂起,曰:「我亦何惜餘生報主乎!」
六月,大學士劉宇致仕。宇附瑾排斥正人,知瑾將敗,先乞身免。
秋八月,劉瑾伏誅。初,寘鐇反,移檄數瑾罪,莫敢上聞。有指揮徐鯤者,傳檄示人,瑾捕下獄,論死。因下赦寬恤,以收人心。未幾而寘鐇就擒,悔欲反之,方侈然自為功,矯旨加已祿米,擢兄劉景祥為都督。張永等與瑾爭權勢不相下。至是,望日甲午,永至自寧夏獻俘,上迎之東華門,賜宴。此夜,瑾先退。夜半,永出疏懷中,謂瑾激變寧夏,心不自安,陰謀不軌狀。永黨張雄、張銳亦助之。上曰:「罷矣!且飲酒。」永曰:「離此一步,臣不復見陛下也。」上曰:「瑾且何為?」永曰:「取天下。」上曰:「天下任彼取之!」永曰:「置陛下何地?」上悟,允其奏。當夜即命禁兵逮瑾,永等勸上親至瑾第觀變。時漏下三鼓,瑾方熟寢,禁兵排闥入,瑾驚問曰:「上安在?」對曰:「在豹房。」瑾披衣起,謂家人曰:「事可疑矣!」趨出戶被執,就內獄。明日降為奉御,閒住之鳳陽,命廷臣議其罪。瑾嘗招置術士餘明等,太監孫和造衣甲弓弩遺瑾,瑾皆受藏之,竊有不軌圖。是時,瑾兄都督景祥死,將以八月甲午葬,百官多會送。瑾初嚴夜禁,星出後衢道四寂。有竊聽者,中夜聞兵甲聲錚然,里巷私語籍籍,謂傾朝送葬,瑾且因為亂。
永之獻俘也,瑾使以乙未入。永知,即以甲午入,以故得先發。明日晏朝後,外人微聞瑾得罪,猶莫敢顯言者。及旨猝中發,邏卒飛騎交馳於道,浹日乃定。初,上尚未有意誅瑾,瑾聞鳳陽之命,曰:「猶不失富太監也!」及籍其家,得金二十四萬錠,又五萬七千八百兩。元寶五百萬錠,又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。寶石二斗,金甲二,金鉤三千,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,獅蠻帶二束,金湯盒五百,蟒衣四百七十襲,牙牌二匱,穿宮牌五百,金牌三,袞袍八,爪金龍四,玉琴一,玉瑤印一,盔甲三千。冬月團扇飾貂皮,扇中置刀二。衣甲千餘,弓弩五百。上大怒,曰:「瑾果反。」乃付獄。吏部尚書張采、錦衣衛指揮楊玉、石文義等六人,皆送都察院獄。於是六科、十三道共劾瑾罪三十餘條,上是之。命法司錦衣衛執瑾午門,廷訊之。都給事中李憲亦劾瑾。憲故出瑾門下,瑾聞之,笑曰:「李憲亦劾我耶!」鞫之日,刑部尚書劉璟猶噤不敢聲,瑾大言曰:「滿朝公卿,皆出我門,誰敢問我者!」皆稍稍卻。駙馬都尉蔡震曰:「我國戚也。不出汝門,得問汝。」使人批瑾頰,曰:「公卿朝廷所用,何由汝!抑汝何藏甲也?」曰:「以衛上。」震曰:「何藏之私室?」瑾語塞。既上獄,上命毋覆奏,凌遲之,三日梟其首,榜獄詞處決圖於天下。諸被害人,爭買其肉啖之,有以一錢易一臠者。瑾親屬十五人,並二漢、張文冕、楊玉、石文義等皆論斬。張采死獄中,大學士劉宇、曹元,前大學士焦芳,宇子編修劉仁,芳子侍讀焦黃中,戶部尚書劉璣,兵部侍郎陳震,並削籍為民。黃中為檢討,踰年即升侍郎,性尤狂恣無恥。時土官岑濬歿入家口,內有殊色,芳求瑾得之。後臥病,黃中烝焉。瑾誅,言官交章暴其罪,並褫職。
瑾流毒五年,變易吏、兵二部選法。將官失律,有加封伯、都督者,或逕自傳奉。時綴批別本,惟意而已。又以事籍沒故大臣家,收其妻孥。日夜簡括天下庫藏,添設巡捕、巡鹽等官,四出誅求諸邊屯田賦稅,以肥私家,海內騷然。以有寘鐇之變,而卒及於禍。五年中,惟大理評事羅僑抗疏得脫,中外聞而異之。士大夫悉為曲學阿世。瑾嘗有所借,以驗士大夫應違。一朝士某,從其門下某請見,某曰:「我公好近眉而冠,君之冠高,奈何?」曰:「業定矣,聊姑入。」及見,瑾瞪目視,朝士驚,更低冠入謝,瑾乃悅。祭酒王雲鳳,先提學陝西,榜笞生徒,有同囚訊。瑾聞而遷之。雲鳳於是往見瑾,瑾叱曰:「何物祭酒,一嘴豬毛耶!」雲鳳惶恐謝。既退,請瑾臨視太學,如唐魚朝恩故事。復請較刻瑾近行法例,永著為令。給事中屈銓亦如雲鳳請。刑部尚書劉璟數被詬,懼因劾奏其屬三人。瑾謂能督責,意乃悅。於是瑾以為無所不可為矣。一日,瑾涕泣語張采曰:「始谷、張諸人,患外臣籍我輩,推餘當之。餘以身徇天下,所摧折衣冠多矣。今天下之怨,皆集於餘,諸人晏然享之,予未知所稅駕也。」采因辟左右曰:「今上未子,勢必立宗室子。若長且賢,公受禍矣。不如援幼弱者,公長保富貴無憂也。」瑾曰:「善。」居數日,忽變曰:「無以宗室為,吾自立耳。」采告不可,瑾怒,以茗盤擲采,采不敢言。瑾敗,坐采同叛,采呼曰:「皇天后土,太祖、太宗,可鑒其心!」
初,瑾被縛,有旨降鳳陽。李東陽語諸大璫,曰:「脫復用,當奈何?」張永曰:「有我在,無慮。」已而瑾上白帖,言:「就縛時,赤身無一衣,乞與一二敝衣蓋體。」上見帖,憐之,命與故衣百件。永始懼,謀之東陽,令科道劾瑾,劾中多及文武大臣。永持疏至左順門,付諸言官,曰:「瑾用事時,我輩莫敢言,況兩班官耶!今罪止瑾一人,可易疏入。」獄詞具,乃止連文臣張采、武臣楊玉等六人。采疏稱冤,盡發東陽阿瑾事,卒斃獄,剉屍市中。
詔焚諸與劉瑾往返書札。時籍瑾書,得秦府永壽王為瑾慶壽詩序,過於卑諂。上怒甚,欲降旨切責,李東陽上疏曰:「自古治亂賊者,正名定罪,誅止其身。昔光武平王郎,得吏民交通文書數千章,皆燒之,曰:『令反側子自安。』當劉瑾專權亂政之時,假托朝廷威福,以劫天下,生殺予奪,惟其所欲,中外臣工,誰不屈意待之!況王府懿親,自非同惡助叛,法不可赦。其細故小過,亦須曲賜包容。若降旨切責,則凡有書信饋送者,傳聞驚駭,各不自安。臣願聖明廣大涵容,將一應文書涉叛逆事情者,悉焚之以滅其跡。」上從之。
封張永兄張富為泰安伯,弟張容為安定伯,魏彬弟魏英為鎮安伯,馬永成弟馬山為平涼伯,谷大用弟谷大(王巳)為永清伯,封義子朱德為永壽伯,給誥券世襲。李東陽奏:「旬月之間,二難交作,悉底平定,皆永等之功。」故加恩典。
命太監魏彬掌司禮監事。四川巡撫都御史林俊上疏請上還內宮,擇宗室之賢者,養於別宮。收召老臣劉健、謝遷、林瀚、王鏊、韓文等,以修舊政。又言:「瑾雖死,而權柄猶在宦豎,安知後無復有如瑾者?」詞旨剴切,大忤左右,不報。御史張芹劾大學士李東陽,「劉瑾專權亂政之時,阿諛承順,不能力爭。及陛下任用得人,潛消內變,又攘以為功,冒膺恩陰。乞賜罷斥」。不聽。時瑾雖誅,而政權仍在內,魏彬、馬永成等擅執朝政,兩河南、北、楚、蜀盜遂起。
谷應泰曰:
嗟乎!宦寺之禍,自古烈矣。《周禮》重奄寺之司,《秦風》著寺人之制。蓋以其人進身刑餘,廁員灑埽,非有忠孝砥礪之素。而其入也,優游房闥,窺伺色笑;其出也,口銜天憲,手秉王章。固宜其威福剬恣,發不旋踵。而傾輈覆軫,動成炯鑒者也。
劉瑾以青宮舊侍,狐蠱君側。當其始也,豈遂有莽、懿非常之志,溫、卓不軌之謀乎?假狗馬、音樂以冀君王之憐惜,取富貴苟容足矣。而乃毒蛇不斷,壯夫螫手。韓文一發不中,而顧命諸臣斥逐無遺。六給事、十三御史之章再入,而諫官臺臣誅鋤略盡。於是北門之獄驟興,搢紳之禍尤烈。內閣樹其私人,部寺張其羽翼。威燄加於郡國,更置及於岩疆。瑾遂駸駸焉不能安於人臣之位矣。
夫水自湍也,風又激之;湯已沸也,火又烈之。廷臣自李東陽而下,無不腼顏要地,甘心頤指。間或微言解鬥,自托於太丘之弔張讓,然而固寵依違,詎殊於商君之因景監乎!清流之望既歸,官府之權自一。小人得志,有自來矣。焦芳、劉宇寧足責哉!
然而李夢陽之閣部密謀,無異於楊一清之密說張永也。王岳、范亨、徐智之從中奏上,又無異於張永之叩頭哭泣也。李計中泄於政府,而楊謀獲成於閫外;岳、亨敗事於濡遲,而張永決策於立談。言於寘鐇倡亂之後者,信而有徵;言於狗馬娛心之日者,迷而難悟。卒之國家受恭、顯之禍,政府有匡、趙之羞,張永收桑榆之功,諸賢深徙薪之痛。《易》曰:「開國承家,小人勿用。」豈不信哉!
第四十四卷 寘鐇之叛
武宗正德五年(庚午,一五一0)夏四月,慶府安化王寘鐇反。寘鐇者,慶靖王曾孫也。祖秩炵,靖王第四子,永樂十九年封安化王。弘治五年,寘鐇嗣王。是時劉瑾擅權,毒流天下。寘鐇素有逆謀,與寧夏衛生員孫景文、孟彬往來甚密。覡王九兒降鸚鵡神,妄言禍福,每見寘鐇,輒呼「老天子」。寘鐇蓋懷不軌。會瑾遣大理寺少卿周東度田寧夏,倍益頃畝,征馬屯租甚急,敲撲慘酷,諸成將衛卒皆憤怨。景文謂寘鐇曰:「殿下欲圖大事,此其時矣。」寘鐇遂令景文家酒,邀諸武弁素所被辱丁廣、楊泰等飲。景文以言激眾怒,且謂寘鐇多奇征可輔。欲盡殺諸守臣,劫眾舉事。眾方怨,聞景文言,皆忻然從之,曰:「即事不就,死無恨。」遂歃血盟,定計,眾散去。景文以報寘鐇,寘鐇令人往平鹵城說戍將及素所厚張欽等十餘人,皆從之,各集眾待。時有邊警,總兵姜漢命周昂簡銳卒為牙兵,得由居敬等六十人,昂領之。
初五日,寘鐇遂置酒,召都指揮何錦、周昂,指揮丁廣謀反。錦、昂者,故常托景文貸寘鐇金,納級升都指揮,德寘鐇深。寘鐇大會巡撫安惟學、總兵姜漢、少卿周東、鎮守太監李增、鄧廣漢等,惟學、東辭不往。副總兵楊英以聞警帥兵出,亦不至。錦等詐言塞下警,急呼壯士由居敬備邊,執兵械跨馬呼噪。儀賓韓廷璋等伏兵府序下。錦等趨安化府,推門入,序中伏兵起,殺漢等,遂走行臺,殺惟學及都指揮楊忠。又殺周東,縛侯參議。放獄囚,焚官府,劫庫藏,奪河舟,大索慶諸王、將軍金幣萬計。名逆黨平鹵城千戶徐欽引兵入城,偽造印章旗牌。又令景文為檄數,劉瑾諸罪狀,「張采、劉璣、曹雄、毛倫文臣武將,內外交結,謀不軌。今特舉義兵,清除君側。凡我同心,並宜響應」。傳佈邊鎮,以錦為討賊大將軍,昂、廣左右副將軍,景文為軍師,欽先鋒將軍,魏鎮等七人都護,朱霞等十一人總管。關中大震。陝西守臣將寘鐇等刊印劉瑾激變罪惡告示、榜文封奏,瑾匿不以聞。總兵曹雄等聞變,率兵沿河堵截,遣廣武營指揮僉事孫隆將大、小二壩積垛卷掃柴草,盡皆焚毀。楊英率黃正等發靈州,順流而下。鐇遣魏鎮等至廣武營散賞,孫隆用弓箭神槍拒卻之。曹雄親帥兵至靈州。
初,寧夏游擊將軍仇鉞聞邊警,帥兵出玉泉營。寘鐇反,遣人招仇鉞,令以其兵來會。佯許之,帥眾還鎮,鐇奪其軍,單騎歸私第。京師訛言鉞已從賊。又興武營守備保勛故與賊聯姻,亦遂疑勛為外應。朝議用勛為參將,鉞為副總兵,令率兵討賊。於是勛上疏言:「臣母及妻子,俱在賊中。臣義不顧家,恨不飛渡黃河,食賊肉以謝朝廷。」鉞亦稱病臥,陰納游兵壯士,俟保勛等兵至,從中起為內應。俄而總兵曹雄亦遣人持書約鉞。鉞蒼頭書童者,沒河潛入城,具言:「保勛、楊英、韓斌、時源各率兵屯河上,廣武營都指揮孫隆焚兩壩埽卷,河舟盡泊東岸矣。」鉞喜,嗾人謂賊:「宜急守渡口,防決河灌城,遏東岸兵,勿使渡河。」何錦果率都指揮鄭卿等三千人,出覘渡口,留昂守城。時四月二十三日也。
寘鐇出城祭祀社稷旗纛等神,使人呼鉞陪祭,鉞復稱病不出。昂自來問疾,鉞陽呻吟臥伏,諸蒼頭陶斌、來得俟昂入,用鐵骨朵擊殺之,割其首級。鉞即披甲伏劍,跨馬出門,呼諸壯士楊真等從者百餘人,直趨安化府,執朱霞、孫景文等十一人殺之。擒寘鐇及其子臺溍、儀賓謝廷槐、韓廷璋,並黨李蕃、張會通等。詐傳鐇令,召錦還。而別遣古興兒密告鄭卿,令反正。錦方帥兵還,卿等即以所部兵擊殺胡璽、魏鎮等十餘人,聲言城中事定,以攜眾心。又往河口,執劉鉞、姜永殺之,眾大潰。何錦、丁廣、張欽、楊泰王輔等脫身走,追擒之賀蘭山外,並獲申居敬等。曹雄、楊英各先後至寧夏。鐇起兵凡十八日而敗。
上聞寘鐇反,頒詔天下,慰安人心。詔內有「宥充軍罰米官員,停征糧草」等件,出內閣草中。又欲取回各處差出官校。劉瑾有難色,以李東陽言,從之。
五月,命涇陽伯神英充總兵,太監張永總督軍務,太監陸誾管領神槍,起前右都御史楊一清為提督,率中外兵討寘鐇。時朝內不知四月二十三日事,故出師。神英等統京營兵,合陝西諸鎮兵馬,分道進剿。瑾矯詔改戶部侍郎陳震為兵部侍郎兼僉都御史討寘鐇,暫行總制事。震附瑾,由光祿卿升戶部侍郎,瑾倚之為腹心。會寘鐇反,眾推楊一清提督軍務,瑾屈於公論,不得已從之。然度一清必辭,故遣震彌縫其間,冀其成功,將柄用之。已而聞寘鐇已就擒,楊一清上疏乞將京軍取回,以安反側。上詔涇陽伯神英以兵還,命張永及一清仍往寧夏綏安地方。時道路相傳,總督率京營兵,將屠寧夏。一清慮激變,遣百戶韋成齎牌曉諭寧夏官舍軍民:「大賊已擒,地方無事。天子遣二王重臣來撫定爾輩。」又出示:「朝廷止誅首惡,不究脅從,有功者許錄用。各部官員,不許聽人誣陷。敢有流造訛言者,治以軍法。」
侍郎陳震械寘鐇送京師。楊一清以事干宗室,處置少疏,恐生他變,又各犯有原謀、脅從,情罪不一,一概解京,將無可活者,故馳往止之。時已渡河,乃收係靈州以待。一清會太監張永檄鎮守、撫、按,督同王司司公審,分別首謀、共謀、隨從等。時鎮巡逮至千餘人,一清出者凡百餘,申居敬、徐欽、程保等,止逮其身,係家屬,俟正犯誅後,徙其妻子。奏聞,下法司議從之。一清又謂永曰:「恩威當並行不悖。大變之後,堂陛凌替,不復知上下之分。維時造偽命偽符,手刃大臣者,戕殺主將奪其家者,遺奸尚存,無以善後。」乃密諭鎮巡捕指揮馮經等奏上伏誅。
八月,太監張永回京,楊一清仍總制陝西三邊軍務。削慶府護衛。寘鐇、錦、廣等械至京,皆伏誅。論功封仇鉞為咸寧伯。
谷應泰曰:
正德二年四月,慶府寘鐇反。十四年六月,寧府宸濠反。逆同罪均,固已。然古者天子居重馭輕,先奠根本,分建宗子,次固維城。無事則修職稱貢,率土歸王;有事則環甲荷戈,用紓國難。是以家裕苞桑,國鞏盤石,計深遠也。
劉瑾威劫大臣,權傾萬乘,帶刃畜何羅之謀,術士進蒯通之論,二世之禍,直須時耳。寘鐇聲罪發難,志清君側。夫產、祿在而興居之兵非叛,武曌篡而敬業之兵亦正。惜其溺志巫覡,擅殺命卿。狼狽稱戈,既無觀變之智;徘徊河上,初無撥亂之心。所以身膏斧鑕,而秦人莫之哀也。不然,扶蘇受沙丘之詔而吞聲自裁,湘岳得臺城之命而環甲不進,強枝固本,又何以稱焉!
雖然,寘鐇一狂悖豎子也。天誘其衷,狡焉思逞。天殆借鐇為逆璫授首資乎?寘鐇不反,則張、楊夜半之謀不合;寧夏不亂,則武宗腹心之愛不割。張父趙母,社稷之憂,詎有艾歟!觀楊一清道聞鐇擒而急反京兵,緩誅惡黨,豈非狡童遊魂,應時剪滅,而璫毒方深,人心易震,內憂未靖,外寧非福。豹房之計得行,而後戰勝之賀,乃在廟堂也。然則寧夏之功不在寧夏,在於楊一清乘寘鐇以誅城社之奸;南昌之捷不在南昌,在於王守仁滅宸濠以寒覬覦之膽。嗚呼!皆可謂大臣者矣。
第四十五卷 平河北盜
武宗正德四年(己巳,一五0九)秋九月,畿南盜起。時劉瑾用事,專恣驕橫。京師之南固安、永清、霸州、文安地方,京衛屯軍雜居其地,人性驕悍,好騎射,往往邀路劫掠,號「響馬盜」。至是,聚黨益熾。瑾欲速除之分,遣御史甯杲於真定,殷毅於天津,薛鳳鳴於淮陽,專事捕盜。舊例御史出,不得以家屬隨。至是,杲等許擕家往,以滅賊為期。鳳鳴在歸德,與守備指揮石璽會飲,令人歌舞為樂。邏卒奏之,傳旨降鳳鳴為徐州弓手。毅在天津稍收斂。惟杲奏立什五連坐法,盜賊捕獲無虛日,每械盜賊入真定,用鼓吹前導,金鼓之聲彌日不絕。瑾以捕盜功擢杲、毅僉都御史,仍專督捕。
五年(庚午,一五一0)冬十月,霸州隆盜劉六、劉七叛。初,霸州文安縣大盜張茂家有重樓複壁,多為深害。同時劉六、劉七、齊彥名、李隆、楊虎、朱千戶等皆附之。諸大璫多文安人,茂通賂納交。太監張忠者,號北墳張,與茂居鄰,結為兄弟。因得遍賂馬永成、谷大用輩,常因內官家人出入禁中,進豹房觀上蹴踘,益無忌憚。河間參將袁彪數敗賊,茂窘,乃求救於忠。忠置酒私第,招彪與茂東西坐,舉酒屬彪,字茂曰:「此彥實吾弟耳!今後好相看,無相扼也!」又舉屬茂曰:「袁將軍與爾好,今後無擾河間!」彪畏忠,不敢誰何。諸將聞風縮朒。及甯杲至,有巡捕李主簿承杲意,偽作彈琵琶優人入茂家,具知曲折。杲率驍勇數十人,乘不備掩擒之,斧折茂股,載歸。餘賊相率至京謀逭罪,忠與永成為請於上,且曰:「必獻銀二萬,乃赦之。」劉瑾家人梁洪亦索萬金。六、七、楊虎計無所出,潛劫近境,冀以足所獻。會虎焚官署,六、七知事敗,散去。六、七膽力弓矢絕倫,諸盜皆畏之。涿州州官知其能,召至,協捕有功。御史蔣瑤亦用而賞之。或勸瑤並絕禍本,二人竟揚去。杲仍圖形捕之,逮繫妻孥,盡破其家。六等窮蹙憤恚,乃相聚抗官府,劫行旅。既,劉瑾伏誅,杲亦被劾,麾下健兒多歸之。詔下討賊,仍許自首免罪。六等遣其姊出首,自領三十四人詣州。知州郭坤以聞,貰之,令捕他盜自效。至是,復叛去,往附畿內盜白英。時英已流劫至山東。
六年(辛未,一五一一)春正月,霸州巨盜劉六、劉七聚眾攻安肅縣,劫取繫獄盜黨齊彥名。時窮民響應,旬日間眾至數千,劫掠畿南州縣。霸州文安生員趙風子者,多鐩,有勇力,好任俠,每大言自負。先是,劉六等攻掠文安,鐩率妻子避賊立水中,賊劫其妻,將污之,鐩怒,奮往殺傷二賊。為劉六、劉七所擒,說使降,許諾,歸家與弟鐇、鎬聚五百人,會於河間。由是賊黨益繁,自畿南達山東,倏忽來去,勢如風雨。乃命指揮同知李瑾統京營千人往討。瑾至德州奏言:「白英約四百人,分為二:一劫諸城、高密、安丘、沂水;一自穆陵關南陷魚臺,直趨金鄉。賊所得,皆民間馬,一晝夜數百里馳。而官軍馬少,無以追敵,請於山東、直隸取給備戰。」從之。命瑾充參將捕盜。
三月,賊入博野、饒陽、南宮、無極、東明等縣,深、冀、定、祁、開等州境,大肆殺掠。攻濱州、臨朐、臨淄、昌樂、日照、蒲臺、武城、陽信、曲阜、及泰安州,皆破之。時賊眾強,多出不意突犯,所在單弱,勢不能支,李瑾東西奔命。吏部尚書楊一清建言推用大將及文臣有才望者,提督軍務。從之。命惠安伯張偉充總兵官,召馬中錫為右都御史,提督軍務,統京營兵征流賊。
夏五月,兵部尚書何鑒奏御盜事宜。時承平日久,民不知兵,郡縣望風奔潰,甚至開門迎款,以故南北不通,人情洶洶。鑒建議:「選將練兵,嚴號令,公賞罰,募義勇,起用舊將白玉等數人。奏行山東、直隸等處,修濬城隍,選補軍餘,錄用民間武勇,不許遺以資賊。鄉村鎮店結伍立寨,互相應援。河南、山西等處,設兵黃河,斷太行,以防奔突。京操官軍,俱留本處,分守郡縣。又於漕運十二把總部下,每船選精卒一人,沿河駐札,以防運道商旅。」詔悉從所議。鑒復奏:「遣都督黃琮、張俊統兵分佈霸州等處。」
六月,流盜趙鐩、劉三、邢老虎、楊虎分掠河南,劉六、劉七、齊彥名分掠山東。鐩等由河南、山西自西而東,踰曲周、威縣,直抵文安,復往河間、泊頭、慶云。由山東陽信、海豐向西南上江為散地。六、七等踰山東、河南出湖廣、江西,仍由故道入長清、齊河等縣,直抵霸州。徒走山東,向東南下江為絕地。所至縱橫,如蹈無人之境。大抵賊俱起畿內,恃馬力倏忽馳驟,棲野不占城郭,蹈虛不立方所。每戰驅脅從者居前,呼號衝突。官軍見形即縮,賊相與笑樂,恣所殺掠;稍遇勁兵,前者俱陷,自以精騎覘勢為進退,莫可控揣。官軍雖屢有小捷,然失亡多。黠者又受賊賂,多縱舍賊。指揮桑玉嘗與劉六、劉七遇文安村中,六、七匿民家樓上,欲自剄,玉故縱之。有頃,齊彥名持大刀,脅官軍敗衄者數十人至樓下,彥名曰:「呼!」諸敗軍皆呼。彥名曰:「救至矣,無恐也!」六、七遂彎弓注矢以出,射殪數人去,各地方官互相推委。時馬中錫、張偉所領京營人馬,多不簡閱。中錫書生,欲效龔遂化渤海事,招撫解散。張偉紈袴子,怯不能戰。中錫遍檄諸路,榜示:「劉六等經過,所在官司不許捕獲,與供飲食。若聽撫,待以不死。」劉六等聞之,所至不殺掠,然且信且疑。中錫至德州桑兒園駐兵,單車從數卒直抵賊壘,開其自新。劉六等來謂,中錫開誠撫之。劉六欲降,劉七曰:「今內臣主國事,馬都堂能自踐其言乎?」潛使人至京伺諸中貴,無招降意。又以山東所劫金銀輦載至京饋權幸,求赦不得,遂益肆劫掠,眾至數萬。中錫,故城縣人,賊至故城,戒令勿焚劫馬都堂家。由是謗騰,謂中錫玩寇殃民。兵部尚書何鑒劾中錫、偉擁兵自衛,縱賊不戰,逮下錦衣衛獄論死。中錫竟死獄中。偉革爵閒住。
八月丁巳,劉六、劉七、齊彥名、楊虎等合兵以二千騎,破棗強縣,屠戮甚慘。知縣段豸死之。命伏羌伯毛銳充摠兵官,太監谷大用總督軍務,兵部侍郎陸完提督軍務,大發兵討流賊。馬中錫等既無功,中官因以討賊非書生所能辦,遂以大用等帥兵討賊。何鑒奏令陸完率領主事田蘭等招募民兵,地方大擾。又奏調宣府副總兵許泰、游擊郄永、大同總兵張俊、游擊江彬、延綏副總兵馮禎入征內地,俱聽谷大用、陸完節制。
逮巡撫山東都御史邊憲、真定都御史蕭翀。憲等撫馭無方,遇賊失機,兵部奏逮下獄,除名為民,且著為令,凡州縣官失守者,比守邊將士例。劉七等困滄州不克,進抵霸州、信安,京師戒嚴。時兵部侍郎陸完提督軍務,師已出涿州。賊在固安,甚急。上召大學士李東陽、楊廷和、梁儲,兵部尚書何鑒,諭曰:「賊在東,師乃西出,恐緩不及事,卿等何以處之?」鑒對曰:「邊兵已至涿州,賊來送死,但恐望風遁去耳。」上喜。初,副總兵許泰奉調率部下入居庸關,駐涿州;馮禎入紫荊關,駐保定。上乃諭鑒即追還陸完,東出往信安。鑒承旨畢,退至部中,已秉燭矣。遣人留都門鎖鑰,齎牌馳諭,戒以失誤者斬。時陸完方欲整兵南行,而齎牌適至,遂直趨固安。許泰、郄永出霸州平口。賊易之,泰等逆擊,殺數百人,賊始懼,南奔天津。指揮賀勇遏之信安灣,賊復敗。泰等追擊於東光半壁店,擒斬二百七十人。永再破之景州鑒橋,馮禎敗賊於東明裴子岩,斬賊偽千戶。郄永復破賊棗強縣,合兵又破之三老集及薛家屯,擒斬千餘人,皆楊虎、趙鐩黨也。諸將進擊虎、鐩於景州朱門村,一日數戰,殺賊千餘人。賊奔遁小灘河北,保定都司田彬率指揮趙文等扼之,敗績,文被獲,尋走還。副總兵李瑾擊趙鐩於山東蒙山,亦敗。賊得我神器盔甲及蟒衣。虎、鐩衣蟒衣,沿途炫耀。過泰安縣題詩,有「縱橫六合誰敢捕」之句。沂水楊頭、管四、馬武、張通等皆歸賊,賊勢益熾。
冬十月,劉六等攻濟寧,不克。初,賊自滄州解圍南走,破日照、海豐、壽張、陽穀、丘、寧陽、曲阜、沂水、泗水、費十城。至是攻濟寧,焚運船千二百艘,執工部主事王寵,釋之。
給事中竇明言弭盜、安民、擇將事,下獄。太監張永選團營驍卒聽征。擢山東樂陵知縣許逵為山東按察司僉事,備兵武定州。逵,河南固始人,令樂陵期月,令行禁止。時流賊橫行河北,逵修城濬隍,踰月而成。又使民家各築牆,高踰屋簷,仍開牆竇如圭,僅可容一人。家令一壯丁執刀俟於竇內,其餘人皆入隊伍。令守號令,視旗鼓進退,違者無赦。又設伏巷中,洞開城門。未幾,賊果至,旗舉伏發,賊火無所施,兵無所加,盡擒斬之。自是賊不敢近樂陵。撫按交薦其才,擢是職。
十一月,趙鐩等至宿遷。初,鐩等攻破靈山衛及日照諸縣,南攻徐州不下,至是至宿遷。淮安知府劉祥率兵逆賊,不戰自潰,溺水死者無算。祥被執縱還,遂渡河,殺高郵等衛官軍三百餘人,執指揮陳鵬。攻靈壁,知縣陳伯安戰敗被執。攻宿州不克,焚其西關。欲降伯安,不屈,劉三欲殺之,鐩止之得釋。又破虹縣、永城、夏邑、虞城等縣,執虞城知縣,尋亦釋之。又破歸德府,守備萬都司率眾追至亳州,武平縣指揮石堅率兵千人、僧兵三百人邀戰,皆敗,殺僧兵七十餘人。至白龍王廟,渡小黃河,武平衛百戶夏時扼之河。楊虎率壯士黃寧九騎渡河,時兵不知其為虎也,擊之,虎奪舟欲濟,官軍以土石擊覆其舟,虎溺水死。鐩等推劉三為主。總兵白玉擊劉三於泰和縣小南門,敗績,殺官軍一千五百餘人,失亡盔甲槍刀二千,神器七十餘。攻破霍丘,殺萬人,執指揮潘翀,釋之。殺都指揮三保,射殺河南布政司經歷任傑,軍民死者千餘人。至鹿邑,鹿邑潰,執守城千戶。有陳翰者,自稱兵部主事,乞為劉三子。至新蔡,致仕知府張釋率眾遺劉三金帛萬計,不攻去。當是時,河淮南北官吏,望風遁。諸將利劫掠,戰不力,賊勢日盛。劉三妄欲舉大事,與陳翰、甯龍謀兵無主必亂,共推劉三為奉天征討大元帥,趙鐩更名懷忠,稱副元帥,小張永前軍,管四後軍,劉資左軍,馬武右軍,邢老虎中軍,並稱都督,陳翰為侍謀軍國元帥長史。分二十八營,應二十八宿,各樹大旗為號。置金旗二,大書:「虎賁三千,直抵幽、燕之地;龍飛九五,重開混沌之天。」又造釣牌,令所至官吏修道路橋樑,備芻糧酒肉供軍,降者秋毫無犯,拒者寸草不遺。
劉六等攻徐州,掠淮西。劉七等覘知谷大用、毛銳等駐軍臨清,復擁眾走霸州。賊以十二月朔車駕出郊宮省牲,圖犯御蹕。時兵部尚書何鑒未寢,左右無一吏卒,乃自具帖子,令廁卒遞入長安門。逐門遞入司禮監,轉奉上知。復傳示各衙門,嚴加防守。又縋城齎報通州、良鄉、涿州各守備官,整備兵馬,兼以常制駕出南郊,分調軍馬於南海子、盧溝橋、羊房角三處下營,以防衝突。處分甫定,漏下五鼓矣。有頃,上命司禮監太監召鑒至左順門,問今日駕可出否?對曰:「駕當早出,以安人心。」車駕遂出,迄暮方回。賊知有備,不敢犯。
十二月劉六等西奔,掠新城、雄縣、定興、安肅、易州、淶水而南,破高陽、蠡縣、博野、容城、深澤、束鹿,覘知祁州有備,乃迂道竟攻臨城、高邑、成安、饒陽,由真定掠趙州、安平,直抵晉州、藁城、柏鄉、內丘、南河、衡水等處。鑒計賊非東向臨清,必南奔彰德,移文促陸完督軍分道追襲。至彰德,賊方圍湯陰,聞官軍至,望風遁去。許泰、馮禎、郄永、金輔、李瑾、張俊、成钊追戰敗之,渡河溺死者無算。劉七等復糾眾萬餘,圍李瑾、馮禎營,許泰與禎、瑾內外夾攻,敗之,賊遁去。
劉六、劉七、齊彥名、劉三、趙鐩、邢老虎等複分掠山東、河南。賊欲牽制官軍,故分寇其勢益熾。劉三等攻陷上蔡縣,知縣霍瑄死之。前鋒臨商水,知縣率吏民降。進攻西平,知縣王佐拒敵,被執,罵不絕口,賊支解之。乘勝攻破舞陽,劫獄,獄有僧德靜,偽稱唐府宮人子,賊黨賈勉兒留之。至葉縣,執知縣唐天恩,並其父殺之。攻襄城,襄城人饋銀馬,不攻。攻破寶豐縣,僉事孫盤齎黃榜撫賊。趙鐩復書曰:「群奸在朝,濁亂海內,誅殺諫臣,屏斥元老。乞皇上獨斷,梟群奸之首以謝天下,斬臣之首以謝群奸。」有掠縣令妻子者,鐩殺之。破裕州殺都指揮詹濟、同知郁采,屠其城。
命遼東巡撫都御史彭澤提督軍務,以咸寧伯仇鉞為平賊將軍,充總兵官,帥延綏、榆林諸路軍馬討河南賊。澤至,大陳軍容,擐甲引見諸大校,責以退縮,嚴軍政,論行法,建纛,諸大校無不惕息,頓首請自效。良久釋之,遂鼓行前。時河南親藩告急,何鑒建議復於宣府、大同、遼東、延綏諸將部下,續調未發官軍,分道赴之。復以諸賊分責諸將,計日剿滅。
七年(壬申,一五一二)春正月,劉六等復攻霸州。何鑒續調宣府邊兵在涿州者遏之,賊遁去。先是,陸完聞賊北奔,恐犯京師,即調許泰、卻永追至德州。泰、永方恐後期獲罪,而賊東遁之報忽至,泰、永驚喜久之,乃知遏賊宣府續調兵也。嘗語人曰:「何公此舉,既解霸州之危,復舒吾輩之罪。」既而遼東續調軍亦至,卻永率邊軍追賊,至山東,大敗賊李隆於穆陵關。隆奔劉七營,劉七惡其反覆,斬之。並其眾復歸河南。陸完分調諸將許泰等大敗賊眾於汴北。時撫治鄖陽李士實亦發兵夾攻,賊奔商水,倉皇阻河,不能渡。官軍並力蹙之,方可殄滅,而紀功御史雷宗力勸諸將朝崇府。盤薄久之,賊因得渡商水。何鑒劾宗阻誤兵機,逮下獄。
伏羌伯毛銳至真定,敗績。銳衰老怯懦,所領京軍萬餘,皆怯不諳戰。谷大用擁眾觀望,不敢進。銳帥師至真定,遇劉七等,與戰大敗;適許泰援至,銳僅以身免。失亡所佩將軍印,征回京師,以與大用同事不問,罷歸第。
二月,趙鐩等攻唐縣。先後二十八日,不破。邢老虎病死,鐩並其眾,號十三萬,騎五千,轉掠襄陽、樊城、棗陽、隨州、新野。破泌陽,前大學士焦芳僅以身免,盡發其先世塚墓無遺骸。取芳衣冠被庭樹,曆數其惡,命劍士斬之,曰:「吾手誅此賊,以謝天下。」進攻均州,不克,賊黨聲言欲屠城。趙鐩以馬文升家在圍中,引眾去之。總制彭澤、咸寧伯仇鉞督各邊將帥敗鐩於西平縣殺賊二千餘人,奪回馬騾器械無算。鐩奔鄢陵,焚掠而過。至新鄭、鄭州,攻城不能入,遂至滎陽、汜水,攻偃師。
升陸完右副都御史。先是,楊一清議擒斬賊三名者,升一級。時劉六、劉七、齊彥名雖擁眾數萬,然多劫掠脅從之徒,其親信驍勇善騎射者,不及千人。官軍每追及,賊首驅脅從良民對敵,並棄所掠財帛奔逸而去。官軍競取財帛,斬獲脅從首級,屢報捷音,陸完、谷大用降敕獎勵十餘次,前後報功萬計;而正賊卒無獲者,甚至賊已去而官軍遇平民,亦殺之以報功。大同游擊江彬過冀州,入民家,殺二十三人。有司申狀,大用、完皆不問。大用復奏帶權勢子弟僕從坐功冒級,日費餼廩。自出師以來,芻糧犒賞,費太倉銀二百餘萬,府庫為之虛耗。
三月,劉三、趙鐩等至河南府,參將金輔懼不敢渡河。總兵馮禎率榆林兵方列陣,而姚信所部京軍馳越禎前,失利先遁。賊麾眾突至,禎下馬力戰死。賊亦殺傷多,乘夜奔汝州,復犯汝寧府,殺湖廣土軍數十人。入潁州朱臯鎮,官軍追敗之。前後斬賊及渡河淹死人馬五千有餘,沿途逃散者甚眾。鐩等由光山、六安州攻破舒城,劫掠人馬。
夏四月,桐柏知縣李聚率鄉兵敗趙鐩於縣外,生擒潘僧等八名。泌陽縣劉機率鄉兵擒獲逆盜劉喜等。總制彭澤督官軍敗趙鐩於六安州,殺獲四百餘人。追至定遠,連敗之。湖廣僉事郭韶敗劉三、趙鐩等於應山縣二郎畋、廣水店,追逐懸崖溺水者千餘人。彭澤同巡撫劉丙督各路軍馬追殺鐩等於應山並子鋪、隨州蓬甑山等處,劉三、劉資等潛匿山谷去。
李鋐率邊軍敗劉六等於臨煦沂水,殄之。劉六、劉七等東入登、萊,掠胶州、平度、萊陽,破文登、招遠,攻圍寧海。陸先複分調許泰、卻永合兵追剿。賊潰,分兩隊。一隊由高密西奔,李鋐追至沂水,剿殺無遺。劉六、劉七、齊彥名等復北走霸州,犯香河、寶坻、玉田諸縣。敗官軍,殺參政王杲於武清八里莊。兵部奏調參將成钊等統領京軍。陸完、寧杲亦分調諸將會兵截殺。賊過馬東圈,殺戮寧杲子弟兵甚眾,乃越霸州,竟往雄縣,迤南直抵山東。賊雖屢衄,然隨在脅聚,寡而復眾。先是,正月,劉六等自文安而下,二月,至宿遷,屯小河口,劫船欲渡。指揮周正御之,不得前。退往桃源,屯於城子河,率眾萬餘掠邳州之泇口集。遂由贑榆過郯城。既擁眾,復寇邳州。賊皆白衣,瀰漫郊野,知州周尚化悉力拒走之。三月,賊過呂梁,沿途焚掠無遺。總兵劉暉破賊於滕之呂孟社。尋敗賊於邳之郭家莊,殺獲千餘人。賊且戰且走,至魚頭集,復破之。四月,賊奔登州海套,陸完率大軍與劉六、劉七、齊彥名等遇於嵩淺坡、古縣集等處。時宣、大鐵騎及中上材官、良家子悉集,將十萬人合圍。諸軍奮勇鏖戰,斬首二千三百,殺傷三千有奇,俘獲百餘,諸酋渠殆盡。六、七、彥名獨挾驍騎三百餘潰圍而走,間道馳至河西務,其勢無前。諸軍悉出,莫能禦。賊將北出塞外,尼關險不得通,乃復越臨清而南下邳之新安,迤邐馬家淺、雙溝,頻欲渡不得,復由靈壁西南而去。
閏五月,劉三自河南入羅田,轉掠黃陂,都指揮陳表擊敗之,還據羅田。仇鉞擊賊於光山,神周、姚信為左,時源、金輔為右,大敗之,斬首三百九十人,盜奔六安。諸將進至七里岡,賊分為三。神周追趙風子,姚信追賈勉兒。二賊急複合,其黨張通等率眾數千降。鐩屢與官軍戰不利,陳翰見勢敗,亦向總兵仇鉞降。時源、金輔追劉三,由黃陂、光、羅至桐柏、南召。從騎十七人,夜亡其半。至土地陂,指揮王瑾射劉三,中其左目,三縱火自焚,瑾滅火斬其首。都指揮朱忠等復追擊賈勉兒於扶溝,賊奔沙河,溺死者甚眾。追至永城,勉兒變姓名,匿項城之下村,老人王斌獲之,餘眾悉潰。趙風子走德安,知事不成,行至應山縣東化山坡下,遇僧真安,因削剃鬚髮,藏度牒,令賊黨邢本道等各散。遂同真安欲渡江從江西賊,再圖大舉。湖廣巡撫劉丙督官軍擒邢本道等三十餘人於隨州天王險寨等處,斬賊百餘級,獲馬騾器械千數。本道被獲,始知鐩削髮遁去,分命各道物色之。武昌衛軍人趙成、趙宗等行至黃陂縣九十三里陂遇鐩過,見鐩狀貌異常,思與頒示合,心疑之。追至武昌江夏縣管家套,鐩入軍人唐虎店飯,成等進擒之,搜獲真安度牒,檻車入京伏誅。
劉七、楊寡婦以千騎犯利津,僉事許逵追至高苑,敗之。錢鸞以百騎劫德平,逵復引兵追至楊二莊,盡殲之。劉六、劉七圍邳州,督漕都御史張縉擊敗之。東海千戶張瀛率銳卒開柵迎敵。賊三騎馳突而前,皆渠帥也,中矢斃,其黨悉遁。六等遂從棗林渡邳,騎能屬者才三百人。奔河南光山、确山入湖廣,棄馬登舟,沿江掠聚,復聚黨至七百人,駐兵武昌陽邏團風鎮。湖廣巡撫都御史馬炳然攜家赴官,賊遇之丁爛泥鋪。脅與俱至南京,炳怒罵之,遂遇害,掠其家人。
內旨立監槍名。太監陸誾以陸完討賊久不滅,謀出統軍。禮部尚書傅珪曰:「今兵老民疲,直以多冒功者失將士心,禍旦夕及宗社,諸公尚唯唯乎?」力爭之。明日,竟遣誾監槍出征,傳旨令珪致仕。
劉六為湖廣官軍所追,風折帆檣,擊死於水。其子劉仲淮數人亦死。劉七、齊彥名等糾合水寇,自黃州下九江,剽湖口、彭澤等一帶郡邑,經安慶、太平、儀真,所過殘滅。
六月,陸完帥諸將邊兵,馳至揚州,斬退避指揮程鵬。劉七、龐文宣等舟過蕪湖,操江官軍不敢逼。直抵瓜州,燒燬戰船,搶奪軍器,鎮江官軍御之,敗績。殺掠過壩,泊於通州之狼山、常熟之福山港。遂凌駕江面,縱橫上下,通、泰、如臯濱江之區,咸被創殘。秋七月,劉七等復自通州溯流上犯九江,劉七、彥名等在江,不安舟居,日上通州游掠,欲自通、泰登岸趨淮安,復還山東,為揚州官軍所拒。與其黨韓三等謀復自海門而上,溯流過彩石,泊蕪湖之月子湖。賊凡三過南京,往來如入無人之境。賊在海門東七里港,謀入海,由張網海口深入裹河不果,又泊隸上、斷腰地方。遂自湖口縣乘風而西,寇南康,迤邐蘄、黃,登光州、固始,還泛九江、安慶,至石灰河江口,遂往銅陵。時陸完自臨清馳至江上,都御史張縉、王鎮、叢蘭、俞諫及副總兵時源等分兵守要害。賊復沿江東下,越瓜州,蹂周家橋,歷孟瀆下港,掠常州,殺常州守李嵩,遂犯江陰,殺縣丞餘凌雲,仍泊狼山下。賊有舟三千餘,眾六七百人。陸完至鎮江,留總兵仇鉞駐溫恭,騎兵駐江北,劉暉、卻永以舟師趨江陰。
七月,劉七等既泊狼山,其黨以失地利相尤,多潰去。
丁丑,賊率眾二百餘攻通州,我軍擊之,賊退入船。是夕,颶風大作,賊船皆解散飄墮,其眾顛踣不支,嘔泄臭穢,自相擊撞。蘇人有應募獻計用火攻,其名「水老鴉」,藏藥及火於礮矢中發之。又為形如鳥喙,持之入水,以喙鑽船,機發自為運轉,轉透船沉。試賊一舟,沉之。賊益駭,勢迫,乃登山團聚,或下崖散逸,輒為通州兵所蹙。通州最與賊密邇,而守吏亦特嚴整。壬辰,夜三鼓,副總兵劉暉帥東兵,千總任璽帥大同兵,游擊卻永帥宣府兵並進。
癸巳,與賊戰,我軍聲燄震天,風火交熾,賊披靡,躋山巔古垣,憑高控險,槍矢瓦石雨下,鏖戰。賊初不識山路,火勢既熾,僧行居人逸出,賊從之上下得路,而我軍方奮勇直前。日加晡,劉暉率部將張春、蕭澤、高雲、李春美、饒征等誓死決戰。分軍為三,劉暉在山北,卻永在山南,皆戴盾跪行而上,手施槍礮,且上且攻,盾上矢集如蝟,不退,遂奪其垣。賊墜崖死者無算,其餘先具舴艋山下,以備逃竄。至是覓嬰谷下山,爭船不得入。劉暉立崖下,百矢齊發。劉七勢迫,遂赴水死。彥名為宣府游兵小旗張鑒斬首。劉暉擒獲餘賊及龐文宣等,解京伏誅。賊逸而北者,高雲追斬之,皆盡。
九月,論平流賊功,封谷大用弟谷大寬為高平伯,陸誾弟陸永為鎮平伯,咸寧伯仇鉞進封咸寧侯,並賜誥券,世襲。都御史陸完、彭澤加太子少保,完召回掌院事,蔭一子錦衣衛百戶。內閣李東陽、楊廷和、梁儲、費宏各蔭一子錦衣衛正千戶。
谷應泰曰:
劉六、劉七、齊彥名等初發難於霸州,趙鐩、邢老虎、劉三等附之,而盜愈劇。至鐩等入河南,七等入山東,是群盜分寇之始也。既而並兵薄都城,至尊倉皇,召對左順,中旨夜出,指授方略,社稷無人,幾於發蒙振落矣。乃馮禎才破鐩於景州,而田彬沒全師於山左,許泰甫奏捷於裴岩,而劉七屠名城於冀右,徒敗車奔,旗靡轍亂,以此易彼,得不償失。遊魂坐大,禍延淮北。賊騎有京觀之築,池隍無即墨之堅。指斥乘輿,妄陳天命,而群盜再薄都城矣。
夫金湯天險,百靈呵護,麼麼小寇,敢爾蹂躪,則以七等固嘗潛入宮門,縱觀禁掖,窺龍顏於豹房,分天香於御苑。彼項籍偶觀會稽,石勒倚嘯東門,亦未有睥睨彤闈,鼾寢臥榻,如茲盜者也。於是宮門晨扃,南郊幾阻。徵調繁興,六師雲集,然後七等再入齊,鐩等再入豫。自此以後,盜不複合。劉三、趙鐩猖獗於兩河,巡撫彭澤以大同、遼東、宣府之師御之。劉六、劉七枝蔓於濟北,少司馬陸完及禎、暉、許泰諸將御之。其餘咸寧侯仇鉞、伏羌伯毛銳、中貴谷大用、邊將江彬,類皆將門世冑,良卒信臣,莫不赤羽耀日,鐵騎屯云。然而魚駴鳥窮,狼奔豕突,偏師少利,擁麾不前,軍氣初揚,緩追逸賊,甚至斬掠難民,邀勛幕府。紈袴輿徒,動加青紫,太倉少府,濫若泥沙,此怨毒所以日深,中原所以不靖也。既而鐩等屢挫,自豫南竄楚境,楊虎溺而賊勢蹙,趙鐩擒而賊黨盡矣。七等自齊北掠京畿,南窺徐、宿,鋒似鴟張,勢亦窮迫,由邳流豫,由豫流楚,劉六沉於水濱,此亦天亡之秋也。然而舍陸登舟,死灰復燃,賈其餘勇,三江騷動,天門無安都之柵,京口無徐盛之城。踰楚窺吳,如履平地。幸而妖星已隕,風伯揚威。當是時,劉暉帥遼東兵,任璽帥大同兵,卻永帥宣府兵,聚天下之全力,撲窮途之逋寇,猶莫不水戰火攻,矢窮弦絕,然後骨載專車,頭行萬里。
當其始也,劉瑾以威激之,張忠以賄縱之。及其繼也,寧杲以酷激之,馬中錫以撫縱之。事發於中宮,禍成於庸帥。卒之封爵定勛,先及中人子弟焉。夫張讓通書張角,黃巾平而讓等俱封列侯;令孜致亂黃巢,長安破而令孜居功扈駕。敗亡之主,各賢其臣,而五省生靈,魚糜肉爛。悲夫!